第二部 第二章(第3/5页)

我拙劣地模仿出一声大笑。“夜里太热了。我问心无愧。四点以前我就已经上床睡觉了。其他那些警察怎么样?我猜他们都逃跑了吧。”

“没错。以后我们会处置他们。他们逃跑的时候,把所有枪械都扔在了后面。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通顿·马库特从厨房间里蜂拥而出。在拂晓时分的黑暗中,被一群戴墨镜的人团团围住,这种感觉很奇怪。孔卡瑟尔上尉对其中一人做个手势,那人便一拳打在我嘴上,把我的嘴唇打破了。“顽抗拘捕,”孔卡瑟尔上尉说,“肯定会有一番挣扎。然后,如果讲点客气的话,我们会把你的尸体亮给那个代办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很容易忘记人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的胆量消失了。在没吃早饭时,就连勇敢者的胆量也是蛰伏未醒的,而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勇敢的人。我发觉自己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保持在椅子上笔直地坐着,因为我的心里有一股可怕的欲望,想纵身扑倒在孔卡瑟尔上尉的双脚前。我知道这一举动将是致命的。枪毙一个废物不会让人产生半点犹豫。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孔卡瑟尔上尉说,“值班的警察被人勒死了。他很可能是睡着了。一个瘸腿男人抢走了他的枪,一个混血儿夺走了他的左轮手枪,他们踢开了房门,其他警察正在房间里睡觉……”

“然后他们把警察放跑了?”

“换作我的人肯定会被他们打死。但有时他们会饶过警察。”

“在太子港肯定有不少人都是瘸子。”

“那约瑟夫又在哪儿?他应该在这里睡觉才对。有人认出了菲利波,他现在也不在家。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的?”

他又朝同一个人打个手势。这回那人狠狠地踢了我的小腿一脚,而另一人从我身下猛地抽走了那把椅子,于是我发现自己待在了先前不想待的地方,我跌倒在孔卡瑟尔上尉的脚前。他的鞋透出一种可怕的红褐色。我明白我得重新站起身,不然我就完蛋了,但我腿疼得厉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站起来。我瘫坐在地上,摆出一副古怪的姿势,仿佛身处一场非正式的晚会中。所有人都在等着我走出下一步。也许我站起来以后他们又会把我踢倒。也许这就是他们想开的晚会玩笑。我想起了约瑟夫被打烂的臀部。我待在原地会更安全。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的右腿上传来一阵剧痛。我朝后倾身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孔卡瑟尔上尉换了一下拿枪的位置,依然瞄着我,但他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他靠在躺椅上,显出一副十分舒适的样子。的确,看他那模样,仿佛他已经占有了这里。或许这正是他的打算。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哦,对了……昨晚我和约瑟夫去看了一场伏都教仪式。菲利波也在那儿。但我们没有说话。仪式结束以前我就离开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海地人民的宗教信仰让你恶心?”

“每个人的品味不同。”

那些戴墨镜的人朝我逼近一步,纷纷将头转向孔卡瑟尔上尉。要是我能看清墨镜背后的眼神和表情该多好啊……这种深藏不露令我胆寒心悸。孔卡瑟尔上尉说:“你怕我怕得要命,都尿在自己裤子上了。”我意识到他所言不虚。我能感觉到那股湿漉漉、热乎乎的暖流。我在众人面前异常丢脸地尿了裤子,尿液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板上。他已经达到目的了,刚才我要是继续待在他的脚前不动弹,恐怕会更好一些。

“接着揍他。”孔卡瑟尔上尉对那个人说。

“可恶!”有个声音用法语骂道,“你们真是太可恶了!”

我就像他们一样深感震惊。这两句话中夹杂的美国口音,在我听起来,竟全然带着朱莉娅·沃德·豪夫人23的《共和国战歌》那样的激情和气魄。其中,愤怒的葡萄已被踩碎踏平,可怕的快剑已发出闪光。24我的对手挥起拳头正要朝我猛击,它们却让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史密斯太太在孔卡瑟尔上尉的身后,在走廊对面的尽头出现了,而为了看清是谁在说话,孔卡瑟尔不得不收拾起那副懒洋洋的超然姿态,那把枪也不再对准我,我也趁机挪向一边,躲开了那只拳头。史密斯太太穿着一身旧殖民时代的睡袍,头发用金属发卷弄得朝上卷起,这给她带上了一种立体派25艺术家的奇怪气息。她坚定地站在拂晓的晨光中,用犀利尖锐却又支离破碎的句子训斥着他们,那些短语都是从《雨果法语自学教程》里东拉西扯搬出来的。她告诉他们,可怕的嘈杂声将她和她丈夫从睡梦中惊醒;她谴责他们是一群懦夫,竟然攻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她要求他们出示搜查证——搜查证,又是搜查证:可是雨果法语教程中没有这个单词——“把你们的搜查证拿出来给我看!”“你们的搜查证在哪儿?”这个神秘的字眼镇住了他们,比那些他们能听懂的话更有恐吓力。

孔卡瑟尔上尉开始说话了:“夫人。”她转过身,定睛注视着他,一双近视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是你!”她说,“哦,对啊。我以前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连女人都打的家伙。”雨果法语教程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字眼——现在只有英语才能表达出她的愤怒。她冲到他面前,把所有那些艰苦习得的法语词汇统统抛在了脑后。“你竟敢跑到这里来挥舞左轮手枪?把它给我!”她伸手向他要枪,仿佛他是一个拿着弹弓的小男孩。孔卡瑟尔上尉或许听不懂她说的英语,但他非常清楚那个手势是什么含义。他把手枪塞回皮套里,扣好扣子,就像是在生气的母亲面前守护自己的宝贝玩具。“从椅子上滚下来,你这个黑人败类。跟我说话你要好好站着。”这道来自纳什维尔种族主义的回音好像烫伤了她的舌头,为了捍卫她的全部过去,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你是你们民族的耻辱。”

“这个女人是谁?”孔卡瑟尔上尉虚弱无力地问我。

“总统候选人的太太。你以前见过她。”我觉得他直到现在才想起在菲利波葬礼上发生的情景。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他的手下透过墨镜盯着他,等他发号施令,他却毫无反应。

史密斯太太重拾起了《雨果法语自学教程》中的词汇。我和史密斯先生参观杜瓦利埃城的当天,在那一整个漫长的上午,她肯定花了巨大的工夫认真学习。她操着难听的口音说:“你们搜也搜过了。你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你们可以走了。”除了缺少几个名词以外,这些句子对于才学到第二课的人来说,已经用得很合适了。孔卡瑟尔上尉犹豫起来。史密斯太太又开了口,还雄心勃勃地使用了虚拟语态和将来时态,虽然她把两者搞错了,但是孔卡瑟尔上尉依然能听明白她想说什么:“如果你们再不走,我就要叫我先生过来了。”他屈服了。他带领手下出了门,很快便走下了车道,一路上强装大笑,闹出的动静比刚来时还要响,企图以此抚慰他们受伤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