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5页)

巫师朝约瑟夫走去。他捧着一条红色披巾,将它抛上约瑟夫的肩头围住。奥贡·费拉耶被认出来了。有人拿着一柄大砍刀走上前,将它塞进约瑟夫如木头般僵硬的手里,仿佛他是一尊有待完工的雕像。

这尊雕像开始移动了。它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继而挥起砍刀,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所有人都吓得赶紧缩头俯身,生怕那把大刀会从神棚对面飞来。约瑟夫开始跑动,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朝四下劈砍着;坐在前排的人们纷纷向后逃窜,现场一时间充满了恐慌。约瑟夫已经不再是约瑟夫了。他擎着大刀前劈后砍,左捅右刺,他的脸上大汗淋漓,双目貌似已经失明或是醉得惺忪迷离,而他的伤现在去哪儿了?他跑起来步子一点也不踉跄。中间有一次,他停下脚步,在人群逃开的泥地上抓起一只被丢弃的酒瓶。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继续奔跑。

我看见菲利波独自坐在长凳上:他周围的人群全部退到了后面。菲利波向前倾身,两眼盯着约瑟夫,而约瑟夫越过场地奔过去,手里挥舞着砍刀。他抓住菲利波的头发,我还以为他要用那把刀将菲利波砍倒。紧接着,约瑟夫用力将菲利波的脑袋朝后拽,把烈酒灌进他的喉咙里。菲利波打着嗝,他的嘴巴像排水管一样,酒液从中涌出。酒瓶掉落在他们俩中间,约瑟夫又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倒了下去。鼓声响起,姑娘们开始齐声高唱,奥贡·费拉耶刚才已经降临人间,现在又回归神界去了。

包括菲利波在内的三个男人帮忙将约瑟夫抬进了神棚后面的房间里,可是对我来说,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走出棚屋,进入炎热的夜晚,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柴火和雨水的气息。我告诉自己,我离开耶稣会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位非洲神灵的牺牲品。圣旗在神棚里摇动,枯燥冗长的反复咏唱继续回响,我回到自己车上,坐在那里等着约瑟夫。既然在棚屋里他能行动得如此自如,那么没有我的帮助他也可以找到回车上的路。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雨了。我关上车窗,坐在憋闷的热气里,看着这场雨浇在神棚顶上,就像灭火器灭火一样。雨点的嘈杂声淹没了击鼓的声响,我感到寂寞空虚,仿佛自己在参加完一个朋友的葬礼后,独自待在一家陌生的酒店里。车里放着一小瓶应急用的威士忌,我就着扁酒瓶喝了一大口,不一会儿,我便看到送葬的人们从汽车旁边走过,黑色的雨水中现出许多灰暗的人影。

无人在车前驻足:他们分成两路,从汽车左右两边流淌而过。有一次,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引擎发动的声响——菲利波肯定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可是落雨声掩住了它。我根本就不该跑来看这场葬礼。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国家,我是个陌生人,我母亲包养了一名黑人情夫,她的心因此有了牵挂,而我呢,自从许多年以前,在某个地方,我早就忘记该如何对任何事情产生牵挂了。不知何故,也不知在何地,我失去了挂念别人的能力。我朝外面看了一眼,感觉好像看到菲利波透过窗户在向我招手。那是我的幻觉。

又过了一阵子,约瑟夫还是没有出现,我便发动汽车,独自开回了家。时间已接近凌晨四点,在这个时候才上床睡觉,实在太晚了,因此我无法入眠,当通顿·马库特在凌晨六点时分驾车开上走廊台阶,冲我嚷嚷着叫我下楼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是完全清醒的。

孔卡瑟尔上尉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拿枪押着我待在走廊上,他的手下们则去搜查厨房和用人的房间。我可以听到橱柜和房门发出的砰然巨响,还有玻璃被砸碎的尖锐噪声。“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啊?”我问道。

他靠在藤条躺椅上,手枪搁在大腿间,枪口对准我和我身下那张硬绷绷的靠背椅。太阳还没有升起,他却依然戴着黑色墨镜。我心想,不知他要开枪的话看不看得清楚,但我还是情愿不去冒险。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干吗要回答呢?他肩头上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红晕,棕榈树丛变得漆黑,轮廓鲜明。我坐在笔直的餐厅靠背椅上,有许多蚊子叮咬着我的脚踝。

“或者是你们在找什么人吗?我们这里没有难民。你的手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连死人都吵得醒。而且我这里还有客人。”我不无骄傲地补了一句。

孔卡瑟尔上尉换了一下放腿的姿势,同时也换了拿枪的位置——也许他正忍受着风湿病的折磨。那把手枪先前一直对准着我的肚子,现在它转而对准了我的胸口。他打了个哈欠,把头往后一仰,我以为他这是睡着了,但我没法透过那副墨镜看清他的眼睛。我做了个轻微的起身动作,他立刻用法语斥道:“给我坐下。”

“我坐僵了,想伸伸腿脚。”手枪现在对准了我的脑袋。我说:“你和琼斯在搞什么名堂?”这是一句反问,我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令我吃惊的是,他居然开口搭话了。

“关于琼斯上校的事你知道多少?”

“非常少。”我说。我留意到琼斯的军衔已经升级了。

这时从厨房里传出一声特别大的动静,我都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拆炉灶了。孔卡瑟尔上尉说:“菲利波来过这里。”我没有做声,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死去的叔叔,还是那个活着的侄子。他说:“他来这里以前先去见过琼斯上校。他找琼斯上校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没去问问琼斯?他可是你的朋友。”

“必要时我们才会利用白人。但我们不信任他们。约瑟夫在哪儿?”

“我不清楚。”

“他为什么不在这儿?”

“我不知道。”

“昨晚你开车带他出去了。”

“没错。”

“你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

“你是跟叛匪接头去了。”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要枪毙你简直是易如反掌。我会很高兴这么做。你一直在拘捕反抗。”

“对此我毫不怀疑。你肯定已经像这样干过不少次了。”

我很害怕,但我更怕的是流露出自己的恐惧——这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就像一条野狗,当它张嘴狂吠的时候,情况反而更安全。

“你凭什么逮捕我?”我问,“大使馆会想知道原因。”

“今天凌晨四点,一所警察局遭到了袭击。有个人被杀了。”

“是警察?”

“对。”

“干得好。”

他说:“别装勇敢了。你其实非常害怕。看看你的手就知道。”(刚才我在睡裤上擦了一两次手心里冒出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