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4/15页)

“我希望你能进屋里去,”我对她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进屋会更好一些。”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史密斯先生说。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太太的手腕。

那辆车在山坡下的路障处停了一会儿——我们能听到引擎空转的声响。随后,它又挂着低挡缓缓上路,我们现在能看清了,那是一辆凯迪拉克牌的大型轿车,年份可以追溯到美国政府向海地的穷苦百姓提供援助的那段日子。车开到我们身旁停住,从里面钻出四个人来。他们都戴着软帽和颜色极深的墨镜,胯后挂着手枪,但只有一个人费神把枪拔出来,而且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他走到灵车侧面,开始用枪托捣烂窗玻璃,动作显得有条不紊。菲利波夫人没有动弹,一言未发,而我也实在无计可施。在四把手枪面前是没法争道理的。我们是目击证人,但这里没有法庭会听取我们的证词。现在灵车侧面的玻璃窗已经被砸碎了,可是那个头目继续用他的枪把车窗边缘参差不齐的碎玻璃统统敲掉。反正他并不着急,而且他也不想让手下有人被玻璃划伤。

史密斯太太突然冲上前,一把拽住那个通顿·马库特的肩膀。他扭过头,我认出了他。正是在警察局里被史密斯先生用眼神镇住的那个家伙。他甩开史密斯太太,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掌,从容不迫、坚决无情地摁在她脸上,猛地向前一推,把她推得踉踉跄跄,朝后跌倒在三角梅灌木丛里。我必须抱紧史密斯先生才能拦得住他。

“他们不能那样对我太太!”他越过我的肩头怒吼道。

“哦,得了吧,他们当然能。”

“放开我!”他大喊一声,奋力想挣脱我的阻拦。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样突然间变得判若两人。“你这头猪!”他怒吼道。这是他能找出的最毒辣的咒骂字眼,但那个通顿·马库特不会说英语。史密斯先生在我怀里翻腾扭转,差点儿挣脱了我。他是个强壮的老人。

“你要是被他们打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劝他说。史密斯太太坐在灌木丛里,她这辈子头一回显得不知所措。

他们将棺材抬出灵车,搬到那辆轿车后面,硬是把它塞进了行李厢中,可是它仍然朝外伸出一大截,有好几英尺那么长,于是他们又用绳索将它牢牢绑紧,动作不紧不慢的。他们没必要着急;他们高枕无忧;他们就是法律。菲利波夫人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可是,在低声下气和野蛮暴力之间,我们根本无从选择。(只有史密斯太太尝试过诉诸暴力——走到凯迪拉克轿车前,乞求他们把她一起带走。)我是从她的手势中看出来的,她讲话的声音太低,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也许她是想用金钱贿赂他们,好赎回自己的亡夫:在独裁统治下,人民一无所有,甚至连死去的丈夫都不属于自己。他们当着她的面甩上车门,开车驶上马路,一截棺身从行李厢里探出来,仿佛那是一箱要运往集市的水果。接着,他们找了个地方调头,又开了回来。史密斯太太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我们这一小群人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罪恶的表情。一名无辜的受害者几乎总会流露出罪恶感,就像沙漠里那只替罪的羔羊。他们停住车,那个长官——我猜他是个长官,因为墨镜、软帽和左轮手枪便是他们所穿制服的全部装备——推开车门,打手势招呼我过去。我绝不是什么英雄。我服从了指示,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这家酒店是你开的,对不对?”

“对。”

“你昨天在警察局里待过?”

“是的。”

“下次见到我时,不要盯着我。我讨厌被人盯着看。那个老家伙是谁?”

“总统候选人。”我说。

“你什么意思?哪儿来的总统候选人?”

“美利坚合众国的。”

“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肯定还没读今天的报纸。”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昨天刚见过外交部长。也许他把原因告诉他了。他还期待觐见总统。”

“美国现在根本没有大选。这我可知道。”

“他们那里没有终身总统,不像你们这儿。他们每四年就选一次。”

“他跟这——这箱下水有什么关系?”

“他在参加朋友的葬礼,菲利波医生的。”

“我在执行命令。”他的口气里流露出一丝怯弱。我可算是明白他们这帮人为何都要戴墨镜了——他们也是凡人,但他们不能显出内心的恐惧:那将意味着他们横加在人民头上的恐怖可能会面临终结。坐在轿车里的那些通顿·马库特分子回瞪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一群形状怪异的黑脸玩偶。

我说:“在欧洲,我们绞死过不少执行命令的人。在纽伦堡。”

“我讨厌你这样对我说话。”他说,“你不够坦诚。说起话来有股刻薄劲儿。你有个仆人叫约瑟夫,对不对?”

“对。”

“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我审过他一次。”他沉默片刻,让我好好琢磨一下这个事实,“这是你开的酒店。你得在这里谋生。”

“以后就不会了。”

“那个老东西很快就会走人,而你还得留下。”

“你不该对他夫人动手,那绝对是个错误,”我说,“这种事情他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又一次重重地甩上车门。这帮人开着凯迪拉克下山回城去了,我们可以望见那截棺材屁股从行李厢里伸出来,直到他们转过拐角,消失在弯道后面。声响犹可闻,只听他们在路障前暂停片刻,随后汽车加速,一溜烟地驶下山坡,朝太子港奔驰而去。他们要去太子港的什么地方?一具前社会福利部长的尸体又对谁有用、能有何用呢?死人是感受不到折磨之苦的。然而,非理性的举动可以比理性之举更令人毛骨悚然。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史密斯先生终于开口了,“我要给总统打电话。我要把那家伙……”

“这里的电话打不通。”

“他打了我夫人!”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亲爱的,”史密斯太太说,“再说他也只是推了我一把。还记得在纳什维尔那次吧。当时的情况更糟糕咧。”

“这次和在纳什维尔那次不一样啊。”史密斯先生回答,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他曾经那么热爱黑人兄弟,而现在他却遭受到了最严重的背叛,比那些仇视黑人者遭受到的更厉害。他补充道:“对不起,亲爱的,如果我刚才言语失当……”他挽住了她的手臂,我和菲利波夫人跟在他们身后走上车道。杜邦兄弟和那个小男孩正坐在走廊上,三个人都在吃着巧克力香草冰激凌。他们俩的高顶礼帽摆放在身旁,宛若两只贵重的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