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4/5页)

“他走了。”54

“厨子呢?”

“他走了。”

“我的镇纸呢?我的镇纸怎么了?”

他呆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走以后这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吗?”

“没有,先生。只有……”

“只有什么?”

“四个晚上前,菲利波医生他来这儿了。他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想做什么?”

“我告诉他别待这儿。我跟他说通顿·马库特在这里找到他。”

“他怎么做的?”

“他还是待下了。后来厨子走了,园丁走了。他们说等他走了他们回来。他人病得很厉害。所以他要待下来。我说到山上去,可他说不走,不走。他的脚它们肿得可怕。我让他在你回来前走。”

“一回来就要面对乱七八糟的烂摊子,”我说,“我会跟他谈谈。他住哪个房间?”

“我听到汽车声,就朝他叫唤——是通顿,快出来。他很累。他不想走。他说:‘我老了。’我对他说,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你,布朗先生他也会跟着一起完蛋。我说,要是通顿在路上找到你,对你来说都一样,但如果他们在这里抓住你,布朗先生他就完了。我告诉他我过去和他们说话。然后他就快快出去。可是原来只是那个笨蛋司机送行李……所以我又跑去告诉他。”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约瑟夫?”菲利波医生在政府官员中间不算是坏人。在他任职的第一年,他甚至做了一些努力,想改善码头旁边棚户区的情况。他们在德塞街的尽头修建了一座水泵,将他的姓名铭刻在一块冲压出来的锻铁铭牌上,但水泵始终没有接上水管,因为承包商们没有拿到足够多的回扣。

“我进他房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你觉得他已经上山去了?”

“不是的,布朗先生,不是上山去了。”约瑟夫说。他站在我下方,低垂着脑袋。“我看他是去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愿他的灵魂安息。”正是我那只镇纸上所镌刻的首字母铭文的含义,因为约瑟夫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伏都教教徒。“请吧,布朗先生,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下小径,向游泳池走去。曾几何时,在另一个纪元,在那个黄金年代,我曾见到那个美丽的女孩在泳池里做爱。如今,它已是空空荡荡。我的手电筒照亮了几处浅浅的积水,还有一堆杂乱的落叶。

“另一头。”约瑟夫告诉我,他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不肯再靠近一步。菲利波医生肯定是走进了跳水板投下的那道阴影中,如同藏身于狭窄的洞穴,现在他躺倒在阴影里缩成一团,膝盖向下巴靠拢,身上穿着一套齐整的灰色西服,就像一个年近半百的胎儿,已经装扮完毕,准备好要入土下葬。他先是割断了两只手腕,然后切开了喉管,以确保自己必死无疑。在他头上便是进水管的黑色圆形管口。我们只须打开龙头放水进来就能冲走血迹;他已经尽可能地为我们做出了考虑。他死去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几分钟。我起初产生的念头都很自私:要是有人在你的游泳池里自尽,那可怨不得你。从大路上很容易就能直接走到游泳池边,不需要从酒店门口经过。以前曾有很多乞丐到这里来,向在泳池里游泳的宾客们兜售一些廉价劣质的木雕制品。

我问约瑟夫:“马吉欧医生还在城里吗?”他点点头。

“你快去外面的车里找皮内达夫人,请她在回使馆的路上带你去马吉欧医生家。别告诉她原因。快把他带回来——如果他肯来的话。”在这座城市里,我想,他是唯一一个有胆量照料“男爵”敌人的医生,哪怕这个敌人现在已经彻底咽了气。可还没等约瑟夫踏上小径,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接着我便听到了史密斯太太清楚无误的话音:“纽约海关的人可以向这里的人学一学。他们对我们俩都非常客气。跟黑人比起来,你从白人那里可是永远都碰不到这样的礼遇。”

“小心啊,亲爱的,路上有个坑。”

“我看得清楚着呢。吃生胡萝卜对眼睛最有好处不过了,这位夫人是……”

“皮内达。”

“皮内达夫人。”

玛莎拿着一只手电筒走在最后。史密斯先生说:“我们在外面的汽车上找到了这位好心的夫人。周围好像没什么人。”

“很抱歉。我完全忘记你们要住进来这件事了。”

“我以为琼斯先生也会一起来,但当时有个警察陪着他,我们就先走了。我希望他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约瑟夫,去把约翰·巴里摩尔套房收拾干净。要给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点上很多盏油灯。我必须为停电熄灯的事情道歉。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恢复正常。”

“我们喜欢这样,”史密斯太太说,“让人感觉像是一场冒险。”

如果就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样,逝者的魂魄会在其抛下的尸体上方盘旋一两个小时,那么菲利波医生的幽灵肯定正热切地等待着有人说出几句严肃的话,以便向他已然离弃的这一生表示些许敬意,奈何他命中注定要听到的却是一些最平凡不过的陈词滥调。我对史密斯太太说:“你们介意今晚只吃鸡蛋吗?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满足你们的需求。不巧的是,厨子昨天刚刚离开了这里。”

“别为鸡蛋的事费神了,”史密斯先生说,“说实话,我们对鸡蛋也有点儿忌讳。不过我们自己带了益舒多。”

“而且我还有我的保尔命呢。”史密斯太太说。

“只需要来一点儿热水就行,”史密斯先生说,“我和我太太都很容易适应的。您不必为我们担心。您这儿有这么好的一座游泳池啊。”为了让他们看清游泳池的大小,玛莎开始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向远处的跳水板和深水区。我赶紧从她手上抢过手电筒,把光线照向带着回纹装饰的塔楼和俯瞰着棕榈树的一座阳台。楼上已经亮起了一盏灯,约瑟夫正在整理房间。“那里就是你们要住的套房,”我说,“约翰·巴里摩尔套房。从那里你们可以欣赏太子港全城的风景,海港,王宫,大教堂。”

“约翰·巴里摩尔55真的在这里住过?”史密斯先生问,“就在那个房间里?”

“那是我来这儿以前的事情了,但我可以把他的酒水账单拿给你看。”

“一个伟大的天才被毁掉了。”他伤感地评论道。

而我一直在思来想去的,却是灯火管制不久后便会结束,到时太子港的灯将会全部亮起。有些时候熄灯长达三小时,有些时候连一小时都不到——没有准数可言。我曾经吩咐过约瑟夫,我不在时“生意”要照常继续,因为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两个记者来这儿住上几天,撰写一篇关于这个无疑会被他们称作“梦魇共和国”的国度的新闻报道呢?或许在约瑟夫看来,“生意照常”的意思就是照常把棕榈树间的灯点亮,还有泳池周围的灯也点亮。我不想让总统候选人看到在跳水板下面有一具蜷缩的尸体——不想让他到达海地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这样的惨状。这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而且他不是也说过自己身上带着一封给社会福利部长的介绍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