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2/5页)

我们继续开车上路。我问司机——他很有可能是通顿·马库特的密探——“熄灯前我们到得了‘特里亚农’酒店吗?”他只是耸耸肩。泄露信息可不是他的工作本分。外交部长办公用的会展大厦里依然灯火通明,哥伦布雕像旁停着一辆标致牌轿车。当然,在太子港有许多辆标致牌轿车,而我也无法相信她会那么残忍无情或庸俗无趣,竟然要选择在同一处地点和别人幽会。但我还是对司机说:“我就在这里下。把我的行李带到山上的‘特里亚农’酒店里去。约瑟夫会付你钱。”我再也不会比现在更“小心谨慎”了。掌管通顿·马库特的上校明天一早肯定就会确切得知我是在哪里下的车。我唯一做出的预防措施就是盯着那个人真的把车开走。我望着出租车尾灯远去,直至它们在视野中消失。接着,我朝哥伦布雕像和那辆停在旁边的轿车走去。我走到车尾,看到了带有C. D.47标志的汽车牌照。这是玛莎的车,她正独自一人坐在里面。

我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没有被她发现。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一直等在这里,离她就几码远,直到我看清前来和她相会的那个人是谁。紧接着,她扭头往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她知道有人正在监视自己。她将车窗摇下半英寸,用法语厉声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她似乎把我当成了港口中那些数不清的叫花子中的一员。随后,她打开了车前灯。“哦,上帝啊!”她惊呼一声,“你已经回来了。”她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她得了一场反复发作的热病。

她推开车门,我钻进车里坐在她身旁。从她的亲吻中我能感觉到疑虑不安和恐惧。“你为什么要回来?”她问我。

“我想是因为思念你吧。”

“你非得在跑开以后才能发现这个事实吗?”

“我希望,如果我离开了,事情也许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没有变。”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这里想你,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好。”

“你不是在等人?”

“不是。”她抓起我的一根手指,扭得它生疼,“知道吗,我也可以当几个月圣人。除了在梦中。我在梦中背叛过你。”

“我对你也一直很忠诚——以我的方式。”

“你不用现在就告诉我,”她说,“你的方式是什么。只要安静下来就好。留在这儿。”

我从了她。我的心里半是喜悦,半是愁苦,因为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什么事都没有变,只有一样除外:我们不会在哥伦布雕像旁边分手道别——今天我没开车过来,她得把我送回去,得冒着在“特里亚农”附近被人看见的风险。甚至在和她享受鱼水之欢时,我也在试探她。如果她刚才是在等待另一个情郎与她幽会,那现在她肯定没有胆量向我求欢。但紧接着,我又告诉我自己,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试探——她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正是这份无所畏惧将她和她丈夫绑在了一起。她发出一声我记忆中熟悉的轻叫,然后用手堵住了嘴。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整个人就像一个疲惫的孩子,偎依在我的膝上。她说:“我忘了关窗户。”

“我们最好赶在熄灯前上山去‘特里亚农’。”

“你找到买主了吗?”

“没有。”

“我很高兴。”

公园里,伫立的音乐喷泉化作一团黑影,没有水流,没有音乐。电灯泡在暮色中闪烁,显出那条宣言:“我是海地的旗帜,统一而不可分割。弗朗索瓦·杜瓦利埃。”48

我们经过通顿·马库特烧毁的房屋所剩下的漆黑房梁,爬上山冈,向佩蒂翁维尔驶去。上山途中有一道路障。一个穿着破衬衫和灰裤子,头戴一顶想必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旧软帽的男人走到车门旁,垂在他身上的步枪枪口朝下。他命令我们下车接受检查。“我会下车,”我说,“但这位女士是外交使团的人。”

“亲爱的,别大惊小怪,”玛莎说,“特权这种东西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她带头走到路边,把双手放在头上,对那个民兵露出一丝令我厌恶的微笑。

我说:“你没看见车牌上写着C. D. 吗?”

“而你就看不出来,”玛莎说,“他不认得字吗?”民兵碰了碰我的臀部,用双手在我两腿间上下摸索了一阵。然后他打开了轿车的行李厢。这番搜索不是特别利落,但也很快就结束了。他在路障中间清出一条通道,放我们过去。“我不想让你独自开车回家,”我说,“我会借一个侍童给你——要是我还有一个留下的话。”接着,开了半英里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份猜疑上面。如果说丈夫对妻子的失贞是出了名的无知无觉,我猜想,情夫的毛病则正好相反——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出轨的痕迹。“告诉我,刚才你等在雕像旁边,到底在做什么?”

“今晚别犯傻了,”她说,“我很幸福。”

“我从未写信告诉过你我要回来。”

“那里是个想你的好地方,仅此而已。”

“刚好在今天晚上,这似乎也太巧了点吧……”

“你以为我就只有今晚在费神想你吗?”她补充道,“路易有一次问我,既然宵禁现在已经解除了,你怎么晚上不出去找人打金罗美呢。于是,第二天傍晚,我就像往常一样开车出门了。我没人可看,无事可做,所以就开到了雕像那儿。”

“那路易还满意咯?”

“他一直都很满意。”

突然,在我们的四周、上面和下方,灯火全灭。只有港口附近和政府大楼那里还亮着。

“但愿约瑟夫为我回家准备了一点汽油。”我说,“但愿他既忠贞又聪明。”

“他忠贞吗?”

“嗯,他纯洁着呢。自打通顿·马库特把他踹得死去活来以后。”

我们开进了陡峭的车道,两旁排列着棕榈树和三角梅49。我一直感到好奇,原来的主人为什么要给这座酒店取名叫“特里亚农”50。取其他任何名字都比这个更合适。酒店的建筑风格既不是18世纪的古朴典雅,又不是20世纪的时尚奢华。诸多的塔楼、阳台和木质回纹装饰,让它在夜里带上了一丝阴森荒凉的气息,就像有几期《纽约客》杂志上登载的查尔斯·亚当斯51漫画里的古宅。你会以为给你开门的是一个巫婆,或是一名疯管家,而在他身后的枝形吊灯上还倒挂着一只大蝙蝠。可是,在阳光映照下,或者当灯火在棕榈树丛间亮起时,它却又显得单薄脆弱、古色古香、精致漂亮、怪诞荒唐,宛若童话故事书中的一幅插画。从前,我已经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而今,在某种程度上,我为自己没能找着买家而感到高兴。我相信,如果我再多拥有它几年,我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一处家园。建立家园须待以时日,一如情妇变为妻子也要花上不少时间。就连我那个合伙人的暴毙横死也未曾严重干扰我对它的这份占有式的爱。我本想用法语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洛朗神父的话作为评价,那句话我有充分的理由记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