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4/11页)

第二天,在带有遮阳棚的右舷甲板上,我坐在一张折叠躺椅中,任自己随着淡紫绿色海水的波动,慵懒地在阳光和阴影之间晃来晃去。我试着去读一本小说,但书中人物在索然无趣的“权力走廊”中那段枯燥乏味、足可预见的进展,让我感到昏昏欲睡,因此当书本掉落在甲板上,我也懒得去捡起它。只有在制药公司的那名旅客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才睁开眼睛。只见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护栏,似乎想爬上去,就好像那是一架竖梯。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拼命表情,仿佛他心里明白,这番奋力攀爬会带来什么结果,而那结果值得他付出这般气力;不过,他也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有力量爬到梯顶。我再度昏沉睡去,梦中发现自己独自待在一个灯火全灭的黑房间里,这时有人用一只冰冷的手碰了我一下。我惊醒了,原来是费尔南德斯先生,我猜他刚才是被船身的一阵猛烈摇晃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抓紧我好稳住自己。时有时无的阳光在他的墨镜上忽隐忽现地闪烁着,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场黄金阵雨正从暗空中倾泻而下。“是,是。”他说,一边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一边露出表示歉意的微笑。

在这出海后的第二天,好像货船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突然爱上了运动,因为下一个过来的便是琼斯先生——我还是没法让自己管他叫“少校”——他沿着甲板中间稳稳地走来,一边顺应船体的摆动而调整着脚步。“狂飙肆虐哈。”走过身旁时,他冲我喊了一句,我再次产生了这种印象:他的英语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也许这一次是出自狄更斯的作品。接着,出人意料的是,费尔南德斯先生又折回来了,动作剧烈,左右打滑,而在他身后,那名药商还在继续艰苦攀爬,显得痛苦而费力。他已经落在了后面,但他还是顽强地坚持继续这场竞走比赛。我开始好奇总统候选人会在何时露面,他肯定是碰上了什么大麻烦,可就在这时候,史密斯先生从我身旁的交谊厅里冒了出来。他孤身一人,很不自然地落了单,就像晴雨盒15中的一只男玩偶,失去了另一只女玩偶的陪伴。“风挺大嘛。”他说,仿佛是在纠正琼斯先生的英语文风,然后便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我希望史密斯太太一切安好。”

“她挺好的,”他说,“挺好的。她正在下边儿的船舱里练习法语语法呢。她说有我在她没法集中精神。”

“法语语法?”

“他们告诉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讲法语的。史密斯太太是一个出色的语言家。给她几个小时练习语法,她就能把某种语言的方方面面弄得一清二楚,除了发音以外。”

“她以前从没碰过法语?”

“对史密斯太太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有一次,我们家里住了一个德国姑娘——不到半天工夫,史密斯太太就用那姑娘的母语告诉她,自己的房间要自己打扫干净。另外还有一次住的是个芬兰人。史密斯太太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找到一本芬兰语的语法书,可随后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了。”他顿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丝微笑,给他身上的荒谬气息带上了一种奇特的庄重感,“我和她结婚已经有三十五年了,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崇拜那个女人。”

“你们是不是,”我有点虚伪地问,“是不是经常在这块地方度假?”

“我们设法将假期,”他说,“和我们的使命结合在一起。史密斯太太和我都不是那种可以撇开一切全心享受的人。”

“我明白了,那么你们这次的使命要把你们带到……?”

“有一次,”他说,“我们去田纳西州度假。那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你要知道,我们是作为自由行示威者16过去的。途中在纳什维尔17出过一次状况,当时我为史密斯太太担了不少的心呢。”

“这样度假实在是勇气可嘉。”

他说:“我们对黑人抱着极大的爱。”他好像觉得这是唯一需要的解释。

“在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到头来那些人会让你们失望。”

“大多数事情都会让人失望,除非你能看得更加深入。”

“黑人可以变得像纳什维尔的白人一样暴力。”

“在美国,我们有自己的麻烦。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有可能——事务长是在开玩笑耍弄我。”

“他是有那个意思。但那个玩笑砸了他自己的脚。现实情况比他在码头上能见到的任何坏事都要恶劣得多。我很怀疑他有没有到城里去过。”

“你也会像他那样劝我们——继续前进,到圣多明各再下船吗?”

“是的。”

他悲哀地眺望着船外那连绵不绝的枯燥海景。我觉得我的话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我说:“让我举个例子告诉你那边的生活怎么样吧。”

我告诉史密斯先生,有一次,总统先生的子女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差点遭到绑架,当局怀疑某个男人也参与了这桩未遂的阴谋。我认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拿来指控他,但他曾代表共和国在巴拿马举办的某届国际射击比赛中摘得奖牌,而当局或许觉得绑架的策划者需要一名神枪手助阵才能干掉总统卫队。于是,通顿·马库特分子便将他的住处团团围住——幸好他不在家——浇上汽油付之一炬,然后架起机关枪扫射,把每一个试图从火海中逃出的人统统击毙。当救火车匆匆赶来时,他们高抬贵手,允许消防队阻止了火势的蔓延,所以如今你能看见,大街上的那处缺口就像拔牙后留下的一个空洞。

史密斯先生专注地听着。他开口说:“希特勒做得更绝,不是吗?而且他还是个白人。你不能总归咎于他们的肤色。”

“我没有。受害者也是黑人。”

“当你全面看事情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在各方各面都有非常糟糕的地方。史密斯太太不会愿意让我们掉头回去,如果只是因为……”

“我不是在劝你回头。是你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为什么——如果你能原谅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的话——为什么你还要回去呢?”

“因为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在那里。我的酒店。”

“我猜我们——史密斯太太和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使命。”他端坐着凝望大海,就在此时,琼斯从我们身边经过。他回过头朝我们喊道:“第四圈了。”然后又继续前行。

“他也不害怕嘛。”史密斯先生说,仿佛他必须为自己表现出勇气而道歉,就如同某个男人戴了太太送的一条相当花哨招摇的领带,便要指出其他男人也戴着同样的领带,以便让自己释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