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此时,屏风后这块私密的地方就剩下女主人和副局长了,女主人那张漂亮的老脸因沉思而显得僵硬,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副局长,似乎是在重新整理刚才谈话留下的思绪。许多男人向屏风围拢过来,这些男人蓄着灰胡须,身体结实,面带着暧昧的微笑;围拢过来的还有两位成熟的妇女,面带着主妇般的优雅和果断;其中还有一位男子更加特别,胡子剃得精光,两颊深陷,戴着旧式华丽的金边单片眼镜,眼镜上还系着宽黑色布带子。客厅里的气氛是安静且恭顺的,人们都很谨慎。过了一会儿,那贵妇人发话了,语气虽说没有怨恨,但带着某种抗议不公平时常见的恼怒:

“官方声称那人是个革命分子!这多荒谬呀。”她狠盯着副局长。副局长低声辩解道:

“也许是个不危险的革命分子。”

“不危险——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他仅是个信徒,有脾气暴躁的圣徒,”那贵妇人用坚定的语气断言,“他们竟然关了他20年,这个案子愚蠢得令人发抖。如今他们让他出来了,可他的亲人都走了或死了。他的父母死了;他准备迎娶的女孩在他蹲监狱时死了;他赖以生存的手艺也丢失了。他非常诚恳地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他还说,他在监狱里有大量的时间思考自己关心的事。这是多么好的补偿啊!如果革命者都是这样的素质,我们这些人应该给他们磕头作揖。”她继续说着,略带着嘲讽的语气。众人像往常一样把顺从的脸转向她,脸上的微笑也变得僵硬起来。“这个可怜的家伙显然无法照顾自己,有人应该照顾他一下。”

“应该劝他去接受适当的治疗,”那个活跃分子在远处用士兵一样的声音发出建议。他正处在他那个年龄身体状态的高峰期,他穿了一件双排扣长礼服,礼服的布料质地都具有弹性,就好像是穿着活生生的动物皮似的。“那人是个跛子。”他用蛮横的口气补充道。

其他人很高兴有人开了一个头,也都匆忙地咕哝着泛起同情心,譬如,“太令人吃惊了”、“恐怖”、“非常痛苦地看到”。那个戴单片眼镜的瘦男人假装文雅地说出“怪诞”这个词,他身旁的人群对选这个词的准确性都表现赞赏,相视而笑。

听完这番对话,副局长没有表达观点,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不便对假释犯发表公开言论。实际上,他同意米凯利斯的女施主恩人(他妻子的朋友)的说法,米凯利斯是个慈善的多愁善感的人,有点疯狂,总体看连苍蝇都无法伤害。当他在这桩恼人的爆炸案中听到那个假释犯的名字的时候,他意识到假释犯这回危险了,他立即回想起老妇人的痴迷状态。她对米凯利斯的仁慈非常专横,不许任何人侵犯他的自由。这是一种深刻的、安详的、深信不疑的痴迷。她不仅觉得他不会去伤害他人,而且她还这样说,因为她是个头脑混乱的专制主义者,这点在她对米凯利斯的态度上获得了进一步的证明。这就好像她被那个人的畸形的身材、坦诚幼稚的双眼、天使般的微笑给迷惑了。她几乎相信了他有关未来的理论,因为不违背她已有的偏见。在社会生活中,她不喜欢新财阀的统治,反对把工业主义作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模式,她似乎对工业主义的呆板和无情特别厌恶。温和的米凯利斯提出人道主义不会导致人类的灭亡,而仅会导致现有经济体系崩溃。她不认为这样的结果有什么道德损失,其实仅是消灭了大量暴发户。这些暴发户,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这不是因为暴发户的时代已经来临(她拒绝承认这点),而是暴发户丝毫不理解这个世界,这是暴发户外表生硬和内心乏味的基本原因。彻底消灭资本后,资本家也就消失了;资本在全球消失后(米凯利斯坚持必须在全球范围消灭资本),社会价值将不会发生改变。最后一张钱消失后,人们的社会地位不会受到影响。比如,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社会地位将受影响。她把这些思想成果告诉给了副局长,她的态度既平静又无畏,因为这位老妇人已经不惧怕遭遇冷淡的可怕后果。他要求自己听这类言论时保持沉默,不予置评,这是他喜欢的处世方法。对米凯利斯的这位年迈追随者,他是有感情的,这是一份复杂的感情,比较少地源自她的声望和人格,而主要是因为他有阿谀奉承的本能。他觉得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受尊敬。她是友善的化身,她实际上很聪明,有经验的女人都这样。她使他的婚姻生活变得更加顺畅,因为她慷慨地给予了他做安妮丈夫的全部权力。他的妻子是个有大量小缺点的人,既自私,又嫉妒,老妇人能对他妻子施加极好的影响。不幸,她的慈善和智慧有不通人情的一面,非常女性化,很难应付。在历尽沧桑之后,她看上去仍然是个完美的女人,而不像某些发生了变异的老女人,她们虽然穿着裙子,却变成了狡猾的、令人讨厌的老男人。她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女人——女性的特殊化身,不仅充满了温柔和坦率,还能是形形色色男人的凶猛保镖,这些男人中有传道士、幻想家、预言家、改革家,他们在她的保护下,情绪激昂地谈论着真假难辨的东西。

副局长很感激妻子和自己的这位高贵的好朋友,也就是在这种感激之下,他对罪犯米凯利斯可能的命运感到惊慌。虽然米凯利斯跟这桩爆炸案的瓜葛不大,但又可能涉嫌被捕,那么他很可能会被送回监狱,至少是要服满原刑期。他会死在监狱里,他肯定不会有活着出来的机会。副局长的此番思考,虽说并不真的表示他很仁慈,但绝对是不符合他的官方地位的。

“如果那家伙被再次抓住,”他心想,“她肯定饶不了我。”

这是个非常坦率的想法,虽然是一段内心独白,但难免不招致自我嘲讽。没有人会为保住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而去不停地幻想。他嫌弃自己的工作,觉得很无趣,但这种嫌弃逐渐地从对工作的嫌弃扩展成为对同事的嫌弃。只有当指定我们做的工作碰巧与我们的特殊兴趣似乎相符合时,我们才能尝到自欺带给我们的舒适。副局长不喜欢这份国内的工作,那份在遥远的外国做警察的工作就很有吸引力,因为那份工作能让他接触到不寻常的战斗,或者说他至少能获得户外冒险的兴奋。他真正的能力是行政管理,那份工作使他的能力与冒险精神结合在一起。如今,他被锁在400万人中间的一个书桌前,这使他觉得自己是命运的荒谬受害者——毫无疑问,也就是这个命运使他娶了一位对殖民地气候极为敏感的女人,除此之外,她提出一些额外限制性的条件,这进一步证明她的纤弱本性和趣味。虽然他秉持讽刺的态度评判自己的惊恐,但他没能赶走自己思维中的不正常的念头。他的自我保护本能,是相当强烈的。然而,这次在他内心里却像砸铁锤一样不断地重复着一句粗俗的坦言:“真可恶,如果恶魔希特得手,那个肥胖的家伙肯定会因窒息而死在监狱里,那么她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