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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起立!”法警大声喊,在这么现代的环境中,居然有这么老派的仪式。新的西雅图法院,有着玻璃墙和从各个角度伸出来的金属梁柱,还有水泥地板和铺有塑料踏板的楼梯,某种奇怪的蓝光照亮这里的一切。

“法官凡·泰翰。”

一个披着黑袍的年长男子大步走入庭内。他又矮又胖,灰白鬈发拨到头的两侧,又黑又浓的眉毛像长毛的毛毛虫一样,挂在他的小眼睛上方。他讲话带有爱尔兰腔。

“请坐。”他下令,“我们开始吧。”

审判开始了,至少在我心中是如此。我无法告诉你所有的细节,因为我不知道:我是狗,不得入内。我对审判的唯一印象,是我在梦里编出来的奇妙景象与场景。我唯一知道的事实来自于丹尼事后的复述。我对法庭的唯一印象,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是从最喜爱的电影与电视节目中得知的。我把那些出庭的日子拼凑出来,一如设法拼一个才完成一部分的拼图游戏—拼图的框已完成,四个角已经填入,可是中间还有很大一部分不见踪影。

审判第一天处理的是审判前的申请,第二天是挑选陪审团。丹尼与迈克尔对这些没有多说,所以我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两天,东尼与迈克尔一大早就出现在我们的公寓里。迈克尔陪丹尼去法院,东尼留下来照顾我。

东尼跟我在一起时,我们也没做什么,不是坐着看报、出去走走,就是去保赫斯咖啡店,他可以无线上网查看电子邮件。我喜欢东尼,虽然他几年前洗过我的小狗。可能就是因为他洗过,结果那只小狗,可怜的小东西,最后与众生的命运一样,成了一堆线团,被扔进垃圾桶,没有葬礼,也没有颂辞。我眼睁睁看着丹尼把他丢入垃圾桶,盖上垃圾盖,就这样永别了。

第三天早上,东尼和迈克尔来的时候,气氛开始有了变化。大家变得比较紧张,没有无聊的打诨,也没有心情开玩笑。那天是真正开庭的日子,我们都惶恐不安。丹尼的未来吉凶未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后来才知道,劳伦斯先生显然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他同意法庭的主张,不过也强调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是一种毁灭性的武器。他保证在这场审判中证明丹尼的清白。

法庭开始传唤相关证人,都是那一周跟我们一起待在温斯罗普度假的人。证人们对丹尼不当的调情历历指证,还形容他对安妮卡虎视眈眈的模样。是的,他们都同意她是主动跟他玩调情的游戏,可是她只是个孩子!“就像洛丽塔一样!”演员史宾塞·屈塞可能会这样大喊。证人们都说,丹尼是个聪明、强壮又好看的男人,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证人一个接一个把丹尼形容成行事狡猾的人,说他千方百计想接近安妮卡,像是轻轻碰触她或偷偷握她的手。证人的话一个比一个有说服力,直到最后,那位所谓的“受害人”被传唤上台。

安妮卡穿着乖乖女才会穿的裙子和高领上衣,头发绑在后面,目光低垂,她一一细数每一次和丹尼的四目相视、眼神交会,还有贴近时他的气息,包括每一次不小心的碰触,还有差一点就碰触到彼此的情况。她承认自己是自愿—甚至可以说是积极—的共犯,却坚持说自己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会陷入什么境地。她显然很难过,也道出整起事件后来带给她多大的折磨。

我真想问到底是什么折磨她,是她的天真,还是她的罪行?但是我不在场,无法提问。等安妮卡说完直接证词,庭内没有一个人敢说丹尼绝没有在那一周内吃她豆腐,除了丹尼之外。就连丹尼,对自己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当天是星期三。那天中午过后,天气闷热恼人。云层很厚,却不肯下雨。东尼带我去保赫斯买咖啡。我们坐在店外面看着松木街上车来人往,直到我停下思绪、失去时间感为止。

“恩佐……”

我抬起头。东尼把手机收进口袋。

“是迈克尔打来的。法庭要求暂时休庭,有事情发生了。”

他停下来等我的反应。我没开口。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我叫了两声。我们该走了。

东尼收起电脑和包。我们在松木街上赶路,跨越天桥。他走路速度很快,我跟在后面非常吃力。觉得狗链被拉紧时,他回头看我,慢下脚步。“如果想赶上他们,我们就得快一点。”他说。我也想赶上啊,可是我的髋部好痛。我们急忙过了派拉蒙戏院,走上第五大道,迅速朝南走,在红绿灯之间呈Ζ字形前进,终于到达第三大道法院前的广场。

迈克尔与丹尼不在那里。只有一小撮人聚在广场角落,他们讨论得很热烈,手势也很激动。我们朝他们走去,也许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时,天空开始下雨。那群人很快作鸟兽散。我看到安妮卡也在人群里,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她在哭。她一看到我就退缩了,很快转过身去,消失在建筑物里。

她为何这么难过?我不知道,这却让我非常紧张。在那栋建筑的司法暗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进一步牵连到丹尼,要毁掉他一生?我祈祷着能有某种力量介入,比如演员格里高利·派克、吉米·史都华或是洛尔·朱利亚的灵魂降临在广场上,带领我们看到真相;不然保罗·纽曼或是丹泽尔·华盛顿也可以从路过的巴士上走下来,发表一场让一切回归正义的动人演说。

东尼和我在雨棚下避雨,我们紧张地站着。有事情发生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参与整个司法过程,偷偷潜入法庭,跳上桌子,让大家听到我的发言。不过我的参与并不在计划当中。

“已经结束了。”东尼说,“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决定的事。”

真的不能吗?我很怀疑,即使一点点也不行吗?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力来完成不可能的事吗?我们不能运用自己的生命力来改变一些东西—某件小事、某个不重要的时刻、某次呼吸、某个姿势吗?面对周边的事物,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吗?

我的腿好沉重,再也站不住了。我躺在湿湿的水泥地上,不安稳地睡去,还做了很多怪梦……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先生,”劳伦斯先生站在陪审席前说,“请注意,由检方所起诉的这起案件纯属臆测,没有所谓性侵害的证据。那晚的真相只有两个人知道—两个人,还有一只狗。”

“一只狗?”法官不可置信地问。

“是的,凡·泰翰法官。”劳伦斯先生大胆走向前,“整起事件的目击证人正是被告的狗。传唤恩佐到证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