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波利的屠夫(第2/3页)

她现在长大了,也有主见了。遇上佩特罗普洛斯的轻狂话,她有时甚至会回敬过去。今天,几只羊头被胡乱堆放在一只大盘子里,仿佛当初也是如此随意地任人宰杀。这场面稍稍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双双羊眼大大地瞪着,一只标签插在其中一个头骨上:新鲜小羊头,每只一欧元。

“那只羊看上你了呢。”佩特罗普洛斯指着其中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羊头,跟安娜开起了玩笑。

安娜竭尽全力让自己的目光直视货摊尽头的那家肉店。

刚才,佩特罗普洛斯的肉摊前正好有一小块软软的牛油被扔在地上。那块牛油只有一粒念珠大小,而且很快与白瓷砖地板浑然一体。安娜大步流星地朝目的地走去,全然没注意到那块牛油。她一脚踩上去,那块油脂迅速延展开来。

阿里斯·拉迦吉斯向来留意老泰克斯迪斯的孙女,知道她每次都会昂首走过他们的肉摊,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和她祖父彼此嫌恶,可这女孩的轻蔑举止已近乎失礼。

那天,他正忙着在肉摊前摆放肝脏,贴上标签,同时也留意着女孩的脚步。她距他还有一米,他已闻到她的味道,一种甜蜜的香气,和生肉的酸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也许在安娜意识到之前,阿里斯已经发觉她就要滑倒。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这姑娘的步伐有些不对头,便闪电般冲了出去,手里的牛肝“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向前一跃,在安娜的头眼看就要磕在地上的一刹那接住了她。安娜的身子很轻,但为了阻止她滑倒,阿里斯还是和她一起倒在了地板上。他发现自己已经把她抱在了怀里。

实际上这事儿发生得极快,但对安娜来说,一切却好像是慢动作。她觉得自己飞到半空,向上升了一段距离,身体被放平,悬空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她的第一反应是羞愧难当。她注意到了阿里斯丢在一旁的动物内脏,接着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才觉察到身下还躺着一个人。那人搂着她的肩膀,正扶她起来。

她又羞又恼。她能感觉到周围的顾客和摊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要是你花点儿功夫,好好清理干净。”她气呼呼地说,“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在此之前,阿里斯从没与这位年轻姑娘对视过,因为她总是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然而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发现她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蓝色,而且闪着冰冷的怒气。

她朝下一看,发现胳膊上有血迹,裙子上也染了几点红色。是不是擦破了皮?她没觉得痛,于是意识到这血不是自己流的。

“你瞧!”她说,“我的裙子也给你毁了!”

阿里斯心里委屈,想张口声辩。要不是他出手,她肯定会受伤的。为了让她明白,他抬起双手让她看:他的手上也沾满了牛血,把她裙子弄脏的就是这个。但安娜已经气冲冲地走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在拉迦吉斯的儿子面前摔倒。

“你去集市的时候,我可不希望让你靠近那家肉店。”她祖父总是反复告诫她说,“绝对不要靠近,明白吗?”

那名年轻的屠夫捡起地上的牛肝,把地面擦拭干净。他一直用心保持自家肉店周围的环境卫生,而且可以确定,那块让安娜滑倒的牛油正是隔壁佩特罗普洛斯干的好事。他看见安娜已在迪亚曼提斯那里买好了肉,并且很快就会往回走了。他能感觉到那姑娘仍是火冒三丈,自己百口莫辩,所以她再次走过来时,他转身避开了。

集市中央的交叉口是所有顾客的必经之地。那里只有一个卖花的小贩,叫玛丽亚·索福利斯。那天,她正忙着捆扎玫瑰花束,给它们裹好鲜亮的塑料网,再系上一个抢眼的蝴蝶结。她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天正好是圣萨文纳日,她的生意不错。

由于花店地处交通要道,索福利斯女士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把四条街巷的大事小情尽收眼底,集市里的风吹草动她也全都知道。这位花商可谓是小镇的百事通。光从顾客们买花的习惯中,她就能获知大量信息:谁跟谁是好友,谁跟谁和好如初,谁跟谁反目成仇,谁和谁在暧昧交往,谁和谁是情人关系。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还好吧?”她关心地问安娜,“那一跤本来可是不轻。”

“我很好,谢谢啦。”安娜脸红了,她真希望大家都忘了她丢人现眼的那一刻。

“谢天谢地,那个年轻人接住了你。”

“接住我?是吗?我还以为他就是扶我起来罢了。”

“我当时亲眼看见的,”花商确认道,“你整个人都飞了起来。他立马把自己的身体垫在你身下。要不是他,你说不定会摔个脑震荡。”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花商语气坚定,“他救了你,所以你该心怀感激才对。”

“但他本来就不该把又黏又滑的碎肉块往地上扔啊。”安娜反驳道。

“那不是他干的。”玛丽亚说,“大家都知道,佩特罗普洛斯才是那个不干不净的肉贩子。他脏的可不光是那张嘴。”她端详着一脸困惑的安娜,“因为不好好打扫自己的地方,佩特罗普洛斯被市政府罚了好多次了。你可不是第一个在他店门口滑倒的人。几年前,伊莱福赛利亚女士摔了一跤,手腕都给弄骨折了。就在你今天摔的地方,也是因为一块油脂。就是这么回事儿,是油脂。不过你不能埋怨油脂啊,你该怪那个随处乱扔的人,阿里斯是个好小伙儿。做事儿干净利索。”

安娜沉默着。无论怎样,她对拉迦吉斯一家的看法都不会改变。从小到大,她都把他们视为仇敌。祖父向她灌输了太多关于那家人的负面评价,这种根深蒂固的成见可不是能够轻易摒除的。那家人干的坏事太多了,狗被毒死只是其中之一。

这位花商总以和事佬自居,更经常的是扮月下老人。鲜花可不仅仅是鲜花;它们总是深富意蕴。可不像卖肉那么简单。

“我觉得你该回去一趟,谢谢人家。”她继续说,“如果你是个男的,我还会建议你买些花过去。但女人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不是吗?我想,你只要笑一笑,和和气气地说句‘谢谢’,就成啦!”

“问题出在他父亲身上。”安娜咕哝着。

“关他父亲什么事?”玛丽亚问,“他父亲今天根本不在啊。” 

“我祖父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仅此而已。关于那些狗。”

花商立场坚定,对安娜的说法不以为然。

“你可不能听什么就信什么,”她说,“还有很多人认为这事儿是镇长手下的人干的呢。上次选举出了不少怪事,但谁也不能拿出证明。”花商捡起一段绸带,将其对折,然后剪成两段,接着咕哝了一句:“哦,我的圣母啊,这小镇,一直都这样,从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