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妮与弗蒂斯

伊里妮匆匆穿过普拉卡区一条条安静的老街,鞋跟击打着古老的石板路,一声声在光滑的大理石壁间回响。伊里妮虽然觉得声音刺耳,但这会儿也没时间找鞋匠修补露出了金属尖头的鞋底。软底运动鞋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脚上是她仅有的一对正装皮鞋,也是唯一能与这身整洁的绿色外套搭配的鞋子。

这片古老街区的人行道上总是摆放着置物架,只不过架上的明信片早已积满灰尘。每天早上,店铺老板们依旧乐观地把明信片架竖在门外,全然不在乎夏季游客已各自归家,而他们每天最多也只能卖出几张而已。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挂起印有帕台农神庙的T恤衫、写有亚里士多德名言的贴画、希腊诸岛的地图,但他们心里也明白,手头上这些价格昂贵的博物馆藏品仿制品很可能会蒙上尘土,无人问津。

伊里妮喜欢步行穿过雅典城。对她而言,这里还是一座新城。狭窄的街巷通往市中心,她喜欢漫步在通往一条条宽阔林荫道的迂回曲折的街巷里。

这天是她教母的圣徒日,她正赶往雅典最时尚的咖啡馆佐娜丝,和教母会面。“别忘了给她买些花儿,”头天晚上,伊里妮的母亲在电话里唠叨着,“千万别迟到。”伊里妮的父母虽然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基尔基斯,却依然掌控着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伊里妮一向乖乖听命于父母,这次也一如既往地按吩咐去做。此刻,她手里正捧着一束包装精美的康乃馨。

那天早晨,街上格外宁静。直到看见好几拨警察在街角晃悠,抽着烟,站着聊天,时不时冲对讲机低语几句,她才记起为什么好几条大街都被封锁了,一场游行活动要在那天举行。

车辆适时绕开了市中心。此刻,这里静得出奇。一下子,烦躁的汽车鸣喇叭声和摩托车尖啸声全都消失了,大街上阒静无声,甚至听得到石板路的呼吸。街道空荡荡的,是往日难得一见的景象。以往,无论是下午四点还是凌晨四点,红绿灯前总停着长长的汽车队伍,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家。能让雅典繁忙的交通戛然而止的,只有示威游行。

伊里妮终于到了雅典大学大道。一条长长的马路通往市中心广场宪法广场。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她注意到警察们立刻行动起来,踩灭才抽了一半的香烟,拿起原先靠在商店橱窗上的防暴盾牌。那阵隐约的轰隆声很快就会成为震耳欲聋的咆哮。

伊里妮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咖啡馆就在眼前了。她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这里的客人全都是养尊处优的富人,他们正喝着咖啡,由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彬彬有礼服侍着,122全然不在乎外面的喧闹甚嚣尘上。

伊里妮的教母迪米特拉已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前。她气质优雅,穿着红色套装,戴着厚重的金耳环,头发也刚刚做过。看到教女进门,她笑逐颜开。“你看上去很好啊!很精神!”她大声招呼着,“大学怎么样?你父母还好吧?祖父母呢?”问题一个接一个。

伊里妮入学才几周,对许多事情还没有什么概念。告别希腊北部的宁静家乡,离开父亲无孔不入的严格管教,她还在逐渐适应雅典的都市生活。她还没有完全走出家庭生活的藩篱。

“既然你爷爷奶奶的家离大学只有半小时路程,”当初,她父亲曾经大声呵斥她,“那又何必花钱去租什么破烂公寓呢?”

没办法,伊里妮和许多大学生一样,住进了她十九岁的生命中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枕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只只色彩柔和的填充玩具,儿童图画书跟她历史文献学的教材并排摆在一起;屋里的每样物品,包括小瓶绢花,都衬着她祖母钩的蕾丝花垫。

供她上大学已经让父母捉襟见肘,所以她只得同意说,这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她父亲可定期领到政府发的退休金,家里的生活还不至于很窘迫,但所有积蓄都已花在孩子们的课外辅导上。和许多希腊人一样,伊里妮的父母也对儿女寄予了厚望。

看着哥哥的毕业照被小心翼翼地摆在祖父母家的电壁炉上,伊里妮几乎有些痛苦。因为她知道,如果将来能在这张照片旁再摆上一张,老夫妇俩肯定更是乐开怀。事实上,祖母已经买好了与之搭配的相框。

“为什么要摆这么多我们的照片啊?”一天,祖孙三人围坐在红木餐桌旁时,伊里妮问道。

“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哪。”祖母答道。

“可我一直在这儿的!”她回道。

“白天可不是。”祖父插话说,“白天,你可不在这儿。”

伊里妮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庭的保护无处不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很好啊。”她故作轻松地对迪米特拉说,“这儿的一切我都喜欢呢……有些地方很特别,不过都很好,很好。我在慢慢适应。我奶奶做的葡萄叶包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每个孩子都认为自己祖母做的葡萄叶包饭天下第一,伊里妮也不例外。两人点了略甜的希腊式咖啡,以及小块馅饼,然后开始聊大学的课程和大纲。

伊里妮坐在靠窗的桌旁,将街景尽收眼底。她注意到一群摄影师已聚集在佐娜丝咖啡馆外。游行队伍逐渐走近,摄影师纷纷将相机对准队伍前列的示威者,飞速摁动快门,闪光灯频频亮起。他们渴盼着自己的作品上第二天的头条。

致密的平板玻璃屏蔽了街上的喧嚣,将咖啡馆里的客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不过,当大约一千名学生组成的拥挤队伍一步步逼近,从客人们眼前经过时,咖啡馆内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好几只脏兮兮的大狗也被卷入了行进的队伍。这些流浪狗和杂种狗总是在街头游荡,睡在门洞里,靠餐馆的残羹剩饭过活。此刻,它们围着游行的队伍狂奔乱吠,对着领头的人狂嚎。有几只狗被人用一米多长的绳子牵走了。亢奋的群狗使得场面愈发混乱。

佐娜丝的服务生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游行的队伍从门口经过。玻璃墙外走过的混乱人群和服务员身上整洁怀旧的制服以及店里干净锃亮的餐桌俨然是两个世界。

游行队伍中大都是年轻人,清一色的皮夹克,胡子也没刮,短寸头。他们嗓音低沉,齐声呐喊,可周围的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旗子上的标语也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旗子上的布是扯烂的,很难判断是发生了意外,还是特意设计成这样,但的确让人感到了暴力冲突的气息。

“好像跟什么教育改革有关。”迪米特拉询问时,服务员一边把找零放进桌上的金属盘子里,一边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