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妮与弗蒂斯(第3/4页)

“嗨……”她友善地打着招呼。

他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烟。

虽然时间还很早,安东尼斯却已经打开了收音机。布祖基琴演奏出轻柔的背景乐。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堆成了一座小山。烟灰仿佛被弄脏了的糖粉,撒满桌面。

“你看见弗蒂斯了吗?”她问,“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安东尼斯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说,“一点儿都不清楚。”

他慢悠悠地、从容地从面前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来,也没客气一下,就自己点燃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她。在此之前,伊里妮还从没仔细打量过他。他和弗蒂斯一样,蓄着络腮胡,几乎剃光了头发,不过在其他方面,他们却有很大区别。她发现安东尼斯的身材更宽厚,鼻子和宽脸庞似乎不太相称。

“哦……好吧。”她说,“再见。”

说完,伊里妮出了公寓,走进朦胧的晨曦里,步行几公里回到祖父母家。她一路上直打哆嗦。

关于弗蒂斯,她的朋友们问东问西,可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只知道,她对他的迷恋与日俱增。每次两人相处时,他凝视的目光总会让她无法抗拒。他有时会好几天都不联系她,甚至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对此,她也只好接受。

又隔了好几天没见,她忽然在学校外面撞见了他。他笑得很灿烂,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伊里妮,我亲爱的伊里妮,你都上哪儿去了?”

他的亲昵彻底消解了她的嗔怒。他握着她的手臂,让她觉得自己顷刻之间仿佛就被融化了。那晚一起回公寓的路上,他停下来,点燃了一支烟。在幽静小巷的黑暗中,打火机的明亮火焰闪过,几道邪恶而诡异的阴影在他脸庞上跳跃。那景象实在阴森可怖,但也只不过是光影的恶作剧罢了。

翌日清晨,像往常一样,她醒来,发现他已离开。接着,她再次看见安东尼斯守在厨房的餐桌旁。

“你们俩不需要睡觉吗?”她故作轻松地问安东尼斯,“难道都得了失眠不成?”

“没有啊。”安东尼斯说,“你也冷得够呛吧。”

“是啊。哦,没事儿。我就是觉得有点儿怪而已。就是有点儿怪。”

伊里妮说着就要离开,但安东尼斯似乎还有话说。

“那个……小心点儿。请多加小心。”

他的语调里有种真诚的关心,这有些奇怪。她实在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课程受到更多干扰。就算学生来上课了,教授也不一定都在。有的教授即使出现在讲台上,看到依然坚持来上课的学生,也似乎感到失望。

“这么说,你没去游行?”一位教授曾这样问她,“为什么不去呢?”

伊里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她来说,不做某件事似乎比做某件事解释起来还要困难。

“我得来上您的课。”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自己上街游行后,父亲会作何反应。他会更加失望。母亲会思虑成疾。走上雅典大学大道去游行示威,然后让祖母看见她手持标语。她一辈子都不会冒这种风险。

过去的几周,游行的原因有所改变。警察在街上枪杀了一名十五岁少年,激起了更强烈的公愤。上课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的现象更频频出现,抗议队伍占据了整条街道,也更充满了暴力意味。在市中心,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催泪瓦斯的刺鼻气味,商店被烧,墙上安装的自动取款机经烈火熏烧和示威者打砸,成了黑漆漆的窟窿。每家金融机构都沦为攻击目标,甚至连巨大的圣诞树都被付之一炬,成为抗议者胸中怒火的象征。

一天晚上,因为警察设置路障将多条道路封闭,伊里妮到家比平时晚了一些。当她沿着光洁的地板穿过客厅,发现平时很少打开的书房门居然开着——祖父正在里面读报。他叫了她的名字。

“是你吗,伊里妮?到我这儿来一下,可以吗?”

她的祖父虽然二十年前就已退休,却依然保持着政府官员的做派,每天都要在办公桌前坐很长时间。

“让我看看你。”他端详着她的脸,充满了慈爱与好奇。“你去哪儿了?”

“刚从学校回来……” 

“最近外出的时间可不短哪。比以往要长。”

“街上有游行,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是啊,那些游行……我正想跟你谈谈。我们从没谈过政治话题,不过……”

“我没参与。”伊里妮立刻打断他。

“我知道你没有。”他说,“不过我知道你们院系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那里是出了名的激进派。而你父亲……”

“可我不是激进派,”她说,“真的,不是。”

虽然远离家乡,伊里妮还是觉得自己依然处于父亲的监控之下。她知道,父亲多半已经听说了她经常天亮才回家的事。

一张报纸,引发这场祖孙谈话的催化剂,正放在祖父的书桌上。她瞥见上面的大标题:市中心大火。

“看看都发生了什么!”祖父说着。

他拿起报纸,在空中扬了扬。

“这些蒙面作恶的小年轻!他们太丢人了!”他情绪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

只要一谈起这个话题,这位慈祥的老人总是很快就失去了往日的儒雅风度。

伊里妮忽然瞅见一样东西。

那张报纸的头版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燃烧的圣诞树,另一张是一个人在两名防暴警察挥舞的警棍下倒地的模样。人们不会认出这些警察是谁——防护头盔上的有机玻璃面罩遮住了他们的脸,但相机镜头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挨打的这个人的五官。他的面部由于疼痛和愤怒而有所扭曲。要不是因为他的眼睛那么独特,那么晶莹,那么柔和,伊里妮也不会一下子就注意到那张照片。

她从祖父手中拿过报纸。她双手颤抖,心怦怦直跳:是弗蒂斯,是他,确凿无疑。让她吃惊的是,他手里紧握着一个燃烧的火把。正因如此,警察才比较难下手。显然,他们害怕自己也被点着了。照片里,因为紧紧地攥着火把,弗蒂斯的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绝不会轻易放下武器。

“你看哪!”祖父说,“看这些小流氓!”

伊里妮简直说不出话来。

“太可怕了,是啊……太可怕了。”她喃喃道。

她边说边把报纸放回到祖父的桌上。

“我得出去一趟。”她说,“待会儿见。”

“可你奶奶已经做好晚饭了……”

没等祖父说完,书房的门已经重重关上。

伊里妮开始沿街奔跑,先左转,然后右转,再右转。这一次,在普拉卡区的街道上,她的脚步悄然无声。二十分钟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伊哈瑞亚区那条熟悉的破旧街道。公寓楼的门半开着——前一阵子有人把门锁踢坏了,可谁都不愿意费事去修。她跑上楼梯,一两步个台阶。到了第九层,她筋疲力尽地伏在弗蒂斯公寓的门上,用尽所剩的力气,使劲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