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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能看到什么?”另一个人大叫,“出什么事了?”

旅途还没有结束。安东尼奥再次从牲口笼中掉出去。十几辆卡车正等候在面前,有人命令他们爬进去。

这次他们挤得更紧,卡车在路上颠簸地行驶,一车人一起摇摆。大约一个小时后,传动装置发出“吱”的一声,突然刹车。他们全像弹弓发射时一样猛然前倾。车门打开又猛地关上,门闩又插上了。周围响起了几声吼叫和口令,不知什么地方还发出几句争吵。再一次,人们的肠子开始恐惧地颤抖,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蛮荒之地。安东尼奥隐约看到了一座城市的郊野,虽然那在极远的远方。

人们纷纷低声议论。“带我们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枪毙,这可有点奇怪。”在过去的四个小时中,一直与安东尼奥面对面挤在一起的男人沉思道。他口中的恶臭几乎让安东尼奥窒息。他知道自己的口气也未必清新,但这位老兵没牙的嘴和腐臭的牙龈让他恶心欲吐。

安东尼奥正要回答,却被人抢先了:“如果他们真这样打算,早就把我们除掉了。”

“别说得这么肯定。”另一个人悲观地说。两人争论起来,一名士兵猛然喊出的号令打断了他们。有人指挥着囚犯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很快到达了目的地。一排棚屋出现在眼前。许多人当真如释重负,哭泣起来,知道自己可以再活一天了。

有人命令囚徒在棚屋的空地上站成几排。一名军官开始训话,囚犯们只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颊骨。安东尼奥很不快,因为军官的双眼被帽舌遮住了。人群十分安静,第一次带着乐观的心态,充满期待地望着军官翕动的薄唇。

“多亏我们佛朗哥大元帅的慷慨大度,你们遇到了本不配得到的好运。”他说,“今天,你们获得了第二次机会。”

人群中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低语。军官的论调让安东尼奥恶心,但内容仍然让他兴奋。军官继续训话,还有一条消息要宣布,他不想被打断。

“你们肯定听说了,刚通过了一部法律,允许用劳动来赎罪,代替刑事处罚。干两天活就能为你们减一天刑。有些人渣实在不配这样的好运。但有什么办法——大元帅已经这样颁布了。”

他听上去就像在吞一片苦药。显然他并不赞成这种宽大处理,更希望看到这群人遭受最严厉的惩罚。但佛朗哥的话是至高无上的,他必须服从。

他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选中你们去做的,是所有任务中最光荣的一项。”

安东尼奥有点明白了。他听说过用囚徒做苦力建造工程,比如重建贝尔奇特和布鲁内特等小镇,这些小镇在战争中被完全摧毁。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以下这些话是元首在宣布这个工程的计划时说的,我引用一下……”军官努力站直身体,采用了更加庄严而浮夸的语气。讽刺的是,他的声音显然比佛朗哥的更加低沉而阳刚,人们都很熟悉佛朗哥纤细而压抑的声音。“我希望这个地方具有古老圣殿的宏伟……成为一个安静宜人、适合冥想的地方,我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在这里向那些先辈致敬,是他们将西班牙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国家……”他唱诗一般重复着佛朗哥的言辞,几乎充满崇拜,但说完后立即换成一种粗粝的声调。

“你们要建造的地方就是‘英灵谷’。这个山谷用来纪念战争中阵亡的几千名士兵,他们为了挽救祖国,摧毁了那些卑鄙的赤色分子,像什么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工联成员……”

军官的声音渐渐升高。他的愤怒如此强烈,连帽子都晃动起来,脖子上青筋迸出。他毫不压抑自己的歇斯底里。离他最近的人能感觉到,愤怒的唾沫随着他唇间迸出的每一个字喷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其实人群鸦雀无声,他并不需要这样。

关于这一计划,每个人都听说过很多传闻。目前只能确定他们位于谷埃尔加穆罗斯,距离马德里不远,离王室的陵墓埃斯科里亚尔很近。佛朗哥的目的很清楚:虽然此处将用来纪念为他的事业牺牲的士兵,但首先是他的陵墓。

那位狂热的、陶醉在强权中的军官现在讲完了,让手下将囚徒都赶到棚屋中去。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么远的地方了……”途中一直走在安东尼奥旁边的老人说道,“大概本来要把我们关起来,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对有些人来说,这位老人机敏的反应是一味滋补良药,但对于另一些,他没心没肺的嬉笑令人厌烦。经历了许多天甚至许多年的苦难,一个人的声音仍然这样不带一丝苦涩,真的很罕见。

“是啊,我们能看到更多天空了。”安东尼奥回答,尽量显得很乐观。

那些即将成为新家的棚屋与囚徒们待过的最后一间牢房截然不同。他们刚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隔间里连续站了好几天,唯一的光源是一只灯泡,二十四小时亮着。这里很肮脏,但至少还有一面墙全是落地窗,有两排床铺,大概二十张床,床之间的空位还算宽阔。

“看上去没那么糟糕,对吧?”

棚屋外面,是千百个男人乱哄哄的声音。他们聚在长满灌木的地上,等着下一个指令。在这片嗡嗡声中,老人愉快的声音激励着安东尼奥。当身边整个世界似乎已分崩离析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人仍然保持了如此愉快的性情?

草席上放着棕色的制服,有人命令他们穿上。

“这能装下两个我了。”这位古稀老人说着卷起袖子和裤腿。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真幸运啊,这儿没有镜子。”

老人说对了。他看上去的确荒谬可笑,就像一个孩子穿着父亲的衣服。数月以来,安东尼奥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很久以前,他笑的能力就退化了。

“你是怎么做到笑口常开的?”安东尼奥努力系好纽扣。由于寒冷,他的手指十分僵硬。

“请问,”老人说,“如果我们不笑,又有什么意义呢?”老人患有关节炎的双手也很难将外衣的纽扣扣好。“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安东尼奥思考了片刻,答道:“抵抗?逃跑?”

“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试图抵抗或逃跑的人会有什么遭遇。他们被毁了,彻彻底底地毁了。”老人将重音放在最后一句上,语气完全变了。“对我来说,这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精神。”他继续说道,“其他人一息尚存就要战斗不止。而我对这些法西斯分子的抵抗,就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要微笑,好让他们知道无法碾碎我的灵魂、我内心深处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