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6页)

通常来说,米林顿小姐对她不在的时候房子里发生的种种怪事见怪不怪。但这次,就连她也无法掩饰因警察造访而激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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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情让他感到宽慰: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将彼此视为风趣的人。在婚前的那段交往中(他不喜欢“恋爱追求”那样的字眼),他头脑发热,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那种非常具有幽默感,而且能看穿生活中种种荒谬的人。然后他开始担心,结婚是否意味着他一辈子都得吃力地去扮演那个违背他自然本性的角色。但他惊讶地发现,玛格丽特并没有指望他婚后还那样诙谐幽默、兴致勃勃;同样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她在宴会上的种种做派,并不是他以为的天性流露,那只是扮演给熟悉她名声的朋友们看的,是就可以立即抛弃的。在吃完晚饭,共同沉默着的那段时间里(他看报纸,玛格丽特则写信或织东西,鼻梁上低低地架着细框眼镜,让她看起来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常常想到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真是聪明,那么精准地选对了话题(“你……喜欢猫吗?”),以及他自己在那次宴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出乎意料地精彩(“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叫它们坚果。”),他为他们两人感到羞愧。因为她再也没有表现出那样的唐突或“机敏”(他觉得他在遇见玛格丽特之后才充分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而他也再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智慧。

对于玛格丽特的过去,他从不多问,她也不主动讲述。他常常会想到,但努力克制着不去深想:玛格丽特的行为表明他们在“恋爱”期间说的那些话是不作数的,她并不像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高贵。他也同样如此——这更让人痛苦。他自己的秘密,那些在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前并不能称之为秘密的秘密,现在必须得揭开。比如他所谓的首席图书馆员的头衔,和他每年一千英镑的收入。实际上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有问。但是秘密是沉重的,他没有耐心和耐力去隐藏,或者继续欺骗下去。虽然他的地位和薪水都还不差,但他觉得玛格丽特的期望会更高,所以她暗暗地瞧不起他。虽然他也暗暗地瞧不起她,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恶意,所以这样想想也无妨。

或许暗地里她是瞧不起他的,但她的言行举止中没有流露出来丝毫。而且他惊诧地发现,他还能保持过去绝大多数生活习惯。他像以往一样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改变的只是家里除了有米林顿小姐之外,还多了一个玛格丽特。米林顿小姐比她的主人更平静地接受了家中多一个女主人的事实。但总归还是有些事情和过去不一样了。比如说他的独处,他再也不会下班回到一栋没有人的房子里。还有就是他和奥莉薇的关系。尽管她送上了满满的祝福,他也努力装作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他知道因他结婚而使他们兄妹关系间形成的隔阂,比格温的出生更具腐蚀力。另外,就是他房子的气味和感觉变了。

因为米林顿小姐做的清洁工作不是那么有效,所以他的房间里总是有股子霉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现在,取代了这种霉味的不是被清洗之后打了蜡、刷过肥皂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新的、古怪的霉味。有那么几个星期,他觉得客厅已经不再是他原来的客厅了,因为那里出现了一张崭新的虎皮。玛格丽特解释了虎皮的来源,还拿出一张装在相框里黑乎乎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只死老虎。还有一个留着胡子的英国骑兵军官,身子笔挺坐在一张笨重的木质扶手椅(天知道这椅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里,一只手摸着放在大腿上的来福枪,一只穿着锃亮皮靴的脚踏在老虎身上。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笑容。他身后站着三个神色忧郁、头上包裹着大头巾的印度人,他们要么是帮着狩猎的当地人,要么是脚夫。还有许多小家具,和虎皮一样陆续出现在屋子里。他觉得这些玩意儿又繁琐,又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看起来和他原有的三十年代的大件家具完全不搭。但米林顿小姐却好像发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经常不辞烦劳地给这些家具打蜡。她使用一种液体打蜡剂,那些液体在家具的缝隙里留存、风干,留下不规则的灰白色图案。为了能放下这些新来的家具,原有的家具必须重新摆放。米林顿小姐和玛格丽特就此进行讨论,并动手实施。推动和挪拉家具的时候,米林顿小姐带着痛苦的快乐——她闭上眼睛,嘴唇抿紧了,几缕湿漉漉的灰头发从发套里钻出来。所以一个又一个傍晚,斯通先生回到家,迎接他的是面目全非的家和两个带着一脸期待神色的女人,她们希望得到他的赞许。

在结婚之前,他只是米林顿小姐的雇主。现在他成了老爷。而且对这两个女人来说,他的角色还不止于此。他是个“男人”,一个具有不同品位、能力和权威的物种。每天早晨他离家上班是作为一个男人离开的——或者说是被派出去的,穿得整洁笔挺,一尘不染,毫无差错,好像他要去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每天下班后,他也是作为一个男人回家的。这种全新的责任感更让他感觉自己是不称职的,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是在骗人。特别是对米林顿小姐,她在等着他对她的态度和行为有所变化,而且她似乎笃信这样的变化即将发生,可他感觉他在让她不断失望。他是一个有局限的“男人”,只有和妹妹奥莉薇在一起的那么几天,他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偶尔有这种感觉让他挺受用的,但每次结束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从这个角色里逃离出来。现在,没有地方可逃了。

作为她们勇敢的公牛,每天在“职场”(孟席斯小姐的说法,玛格丽特也是这么说的)冲杀,他希望能够在办公室里找到安宁。但那里也没有安宁,因为他烦恼地发现,他的言行举止日益暴露出他生活角色的转变。他以前很为自己的整洁感到骄傲,现在他不单单是整洁,而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几近衣冠楚楚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对他的婚姻状态有些不尊敬的暗示,让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年轻的女孩不会再拍拍他,或者和他调调情,他也不能想象自己再装出恼怒的样子,用圆柱形的尺子打她们屁股,阻止她们进一步的挑逗。随着自由气息的一步步丧失,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女人的所有物,出来上班不过是一种假释。办公室里的年轻人,甚至包括那些也结了婚的,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包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假装把他当作他们中间的一员。现在,办公室里有兴趣和他打交道的只有那个佛教徒威尔金森,但他是一个会只穿着袜子在公司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