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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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先生喜欢用数字来思考问题。他常这样想:“我加入伊斯卡尔公司已经有三十年了。”或者是:“我在这房子里住了有二十四年了。”他还常常想到自从进入了工商界,他的工资一直稳步上涨,现在到了一千英镑一年的标准。这样的收入使他成为全国前百分之五的高收入者(这个信息来自他读的报纸,可能是《标准晚报》)。他喜欢想,他认识汤姆林森已经四十四年。他还会想到母亲去世已经四十五年,虽然这想法很痛苦——对他而言是最痛苦的想法了。

被猫意外骚扰的事件平息之后,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漫长而平静。他一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享受着这种平静。对他而言,生活是用来度过的。经历不是在当下被享受的,快乐也不是当下获得的,而是在经历过以后,沉淀下来,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才能成为“生活”、“经历”和“事业”本身,才能够被享受。就像大自然中的色彩,只有被彩色照片或者绘画作品捕捉到,消灭了画面上的空白,将真实的空间扭曲,才能真正成为某种色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零散的独处时间里,他会将他的工作经历用表格的形式整整齐齐地写下来,好像这些材料将来会被递交给某个雇主。他常常会感叹这些年过得如此平顺,尽管有挫折、惊险,但总体来说,他的生活像是自动安排好了一样,有条不紊地推进,十七岁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生活可以是这样的。

一如珍惜过去,他也珍惜自己的外表。他是个大个子,身材不错。他的衣物合体挺括。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上,无论是穿西装,还是餐后打开一份报纸,他总是不慌不忙。有两个原因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一来他身上有种老年人的整洁,看得出他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但其整洁程度也没有发展到洁癖的地步;二来他有很多刻意养成的习惯。他总是先刮右半边的脸,总是先穿右脚的鞋。他非常注意饮食,有一套自己的饮食规矩,并严格遵守,好像这些规则是由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医生为他制定的。早餐的时候,他只看《每日电讯报》的头版,其余的内容都留着到办公室后才看。他总是在维多利亚区一个固定的摊贩那里买两份晚报,《新闻报》和《标准晚报》,付钱之后他从不扫一眼看看报上有什么内容,而是直接将报纸塞进公文包。在地铁上他是不看报纸的。(他心里默默嘲笑那些在地铁上看报的人。)报纸是留给晚餐之后的闲暇时间看的。他不把新闻当作新闻来看,因为大多数内容他转眼就忘了。对他来说,报纸就是一种专为饭后的闲暇时间而生的产品,它在他和它所描绘的世界之间架设了一层屏障。

现在是无味的,因此它的消逝不值得惊恐。他的房子后面有一片学校操场,操场上有一棵树,通过这棵树他看到了春去秋来,时光消逝。每天刮胡子的时候他都会研究窗外的这棵树,直到完全记下了每一根枝丫的样子。在对这个生物的凝视中,他体验到了生命的可靠。他开始把这棵树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个记载着他的过去的标志物,因为它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岁月。春天的新叶、夏天的绿荫、冬天的枯枝,他并不把这些看成是生命在被慢慢消耗。这些只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象征着生活经验的增长,他的过去变得越来越长。

他身边有很多这样可靠、延续、流淌着的事物。汤姆林森家的圣诞装饰是其中一样,虽然这些摆设越来越旧。在办公室里,他的助理孟席斯小姐(他作为“首席图书馆员”领导的人就她一个,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馆员)有十八套套装。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恼怒,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去注意一个女人的穿着,但她有规律的着装习惯慢慢成了一件让他安心的事情。有些衣服旧了被淘汰了,但总数永远保持不变,每个工作日一套衣服,连续三个星期之后开始新的一轮。后来他能够通过她的衣服判断出当天是星期几。他想象着这些衣服越来越旧,变成褴褛破布(不过,他很难想象孟席斯小姐不着紧身衬裙,穿着破旧衣服的样子),最终化为尘土,如同他的树叶一般,她的新衣服就像春天里冒出的新叶。

在家里,则有米林顿小姐。每个星期四下午,这个老妇人都会去看为领退休金的老人放映的特价专场电影,后来他买了电视机,但她还是照去不误。他总怀疑她说是看电影,其实多半是在电影院里睡觉。星期五早上他总要问她看了什么电影,他喜欢听她说出那些或惊悚或浪漫的电影名称。“你昨天看的是什么电影,米林顿小姐?”“《火海浴血战》,先生。”她回答道。说的时候,她那张呆板的方脸盘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粗哑、含混的声音总让他想到张着嘴巴苟延残喘的鱼。

这个星期五的早上,在冰冷的卫生间里刮胡子的时候,他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已然是一派熟悉的冬景。光秃秃的树后是女子学校那片氤氲潮湿的操场。这部分操场离学校的主楼和网球场有段距离,夏季的时候会有很多低年级女生在这里玩耍。这些小家伙喜欢身体的触碰,互相打闹,搂抱成一团。但现在,到了冬天,操场上绝大多数时间是空空荡荡的,只在某些早晨有个小腿壮壮的女体育教师和穿着红袜子的学生队伍出现。学校操场之外,他还看得见两栋房子的后院,房子的主人他都不认识,但他在心里给他们分别起了“雄性男”(一个矮小但筋骨结实的男子,有着一大家子)和“老怪物”(一个非常胖的女人,冬天几乎处于冬眠状态。春天的时候,她穿着像健身服一样的衣服,踮着脚在花园里走动,手像合唱团指挥般挥舞着一个洒水壶)这两个绰号。“雄性男”喜欢把身体探出窗外,刷油漆啊,锯啊,敲啊,总是在消防梯上跑上跑下,修缮他的小巢。斯通先生只要有空就观察他,暗自希望有一天他会从墙上摔下去。他讨厌这种修修补补的行为,其程度不亚于他对那些周日早上在街上清洗车子的人的厌恶。对于自己日渐衰败的房子——内装修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寒碜,客厅墙纸下半部分积满了多年的污垢——他是怀着欣赏的态度去看待的。因为他觉得像房子这样的东西,应该随主人一起变老,显示出是老年人的居所,那才是合宜的。

但这天早上,窗外熟悉的景色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他隐隐觉得心中不安,但又吃不准不安的来源,而且这种情绪久久不能消散。因此他有些惊恐,似乎他那井然有序的世界受到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