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7页)

周五早上,米林顿小姐回家时,常常发现主人在独处的状态下创造出来的东西:比如用面包捏出来的歪歪斜斜的房屋——她周四早上购买的面包,等他晚上下班回来仍然新鲜,还有一定的可塑性;为了压平烟盒里的银色锡纸,她的主人会搜出屋子里所有的大书并把它们摞起来,书堆得非常高,显然他花了不少心思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从中找到了乐趣。这些创作都会留下来,似乎是供她查看、仰慕,然后销毁的。对这些事情,两个人都缄口不言,但心知肚明。

她或许该提一下奶酪的事情,因为太反常了。这事情本身也不该像其他事情那样被淡忘。这事后来常常被提起,被一个此时还没有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当着他的面,作为一桩奇闻趣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而他则总能带着满足的微笑来听。尽管在那个晚上,在黑乎乎、空荡荡、寒气逼人的屋子里,在整个事件过程中,他非常严肃,直到想起猫是不吃奶酪的那个时刻,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荒谬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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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事发生之后恰巧一个星期,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斯通先生像往年一样去参加汤姆林森夫妇的晚宴。他和托尼·汤姆林森是师范大学的同学,尽管后来选择了不同的职业道路,他们之间每年都有这么一次重叙友情的机会。汤姆林森留在了教育界,而且成为他所在学区内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他从模仿别人、替人批文签字,变成了让别人替他批文签字,而且现在他的落款总带着“T.D.”,也就是“地方勋章获得者”的缩写。这个落款刚出现的时候,斯通先生在当年的晚宴上调侃说,莫非汤姆林森成了“神学教师”,或者是“神学博士”。但这个笑话第二年没有人再提起,因为汤姆林森很在乎这个头衔。

按照汤姆林森的说法,斯通先生“进入了业界”,而且汤姆林森还给斯通先生冠以“首席图书馆员”的称号。他是这样介绍他的:“这是理查德·斯通,我的大学老友,伊斯卡尔公司的首席图书馆员。”这样的一个很有策略性的介绍,可以避免提及斯通先生所在的那个无足轻重的部门。斯通先生本人也很喜欢这个称号,并开始在正式邮件中使用。起初他还很担心,但是发现公司以及他所在的部门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他的部门其实还挺高兴的,因为这个称谓似乎提升了本部门的重要性),此事也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尽管汤姆林森的晚宴规模逐年扩大,级别逐年增高,斯通先生还是年年受到邀请。对于汤姆林森来说,斯通的到场可以提供一个关注点,给人安慰,令人放松,而且,这证明了他汤姆林森是个重情义的人;与此同时,他们两人获得的社会地位也会让大家对他们的过往产生尊敬,避免不必要的猜忌。

晚宴上的贵宾每年走马灯似的换,汤姆林森总会在电话里提醒斯通先生,如果出席晚宴,可以拓展有用的关系。但斯通先生觉得他和汤姆林森都已经过了需要去发展关系的岁数。虽然年纪一把,而且取得的成就肯定已经远超预期,汤姆林森依然雄心勃勃,由此引发的种种作为总让斯通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在这样的晚宴上,要看出哪些是有用的关系并不难。汤姆林森会缠着这个人,但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又显得很痛苦,有时看上去心烦意乱,似乎在等着受罚,又似乎是尽管缠住了这个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憋不出什么话来,最多只能提些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或者重复那个重要人物所说的话的最后三四个词。

但在今年的晚宴上,斯通先生发现汤姆林森的拓展关系之辞,显然只是套话。今年并没有一个让汤姆林森围着团团转,对其唯唯诺诺的人物出现。今年晚宴大家关注的焦点,引导谈话的中心人物,是斯普林格太太。

斯普林格太太五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石榴石首饰,穿了一件暗红色水洗真丝低胸长裙,披着一条精美的金色刺绣羊绒大披肩,样貌出众。但她的举止和着装正好背道而驰,她的一举一动带着男性化的特征,有一种并非刻意而为的豪爽。她低沉的嗓音以及语音语调,都容易让人想起某个著名的女演员。每当要强调某个观点时,她会突然挺直上半身;等观点发表完了,她也就突然松懈下来,双膝微分,瘦骨嶙峋的手垂到膝盖间真丝裙的旋涡里。所以那些雕琢裁剪得无可挑剔的复古款首饰、裙子与它们的穿戴者完全是两种风格,看上去更像是衣服在穿人,而非人在穿衣服。

斯通先生到的时候,她已经确立了当晚风趣幽默的谈话领袖的地位。她一开口,周围的人就眉开眼笑,格蕾丝·汤姆林森像是其中的啦啦队队长。汤姆林森在过去那些年中为重要人物所做的一切,今年变成了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的所为。斯通后来了解到,斯普林格太太是格蕾丝的朋友。

他们在讨论花的事情。有人赞美格蕾丝为晚宴布置的花卉。(格蕾丝在伦敦西北圣约翰伍德区的康斯坦斯·斯普雷学校上了一个短训课程。她的胸花及晚宴上的种种花卉陈设都得益于此。)

“我唯一喜欢的花,是……”在众人默默地表示赞同之际,斯普林格太太冒出了一句,“西兰花。”

格蕾丝笑了,众人也纷纷附和地笑了起来。斯普林格太太讲完,缩进座位,她的身体似乎在裙子里,以臀部为支撑点,庆祝般地微微摇晃着。她把膝盖分开,轻敏地整理着两腿之间的裙摆,形成一个沟壑,一丝狡黠的微笑闪过脸庞,突显了她方方的下巴。

就这样,她打破了社交谈话中的沉寂,驱散了犹豫,消灭了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控制住了全场。

接着,话题转到新近上映的电影上。在此之前,除了偶然大声地发出似是而非的“嗯”之外,汤姆林森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长长瘦瘦的脸看起来比以往更痛苦了,眼神也更忧郁,好像缺了“重要人物”,他就失去了方向。当谈话开始趋向交流电影名称之际,他挺身而出,试图将谈话引导到更高、更适宜的学术层次,因为他认为保持谈话的高水平是他作为主人的特权,也是义务。他说他最近去看了《男人的争斗》,当然,那是在一位重要人物的推荐之下去看的。

“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他说得很慢,脸上仍旧一副苦楚的样子。他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落在远方某处,好像思路和话语都来自那个地方。“法语片,当然啦。法语片在这方面做得就是特别好。非常伟大。几乎没有对话。让影片很有冲击力,我认为。没有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