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其实,他已答应卖给克雷道尔,克雷道尔打算把它们修补翻新。特别是因为这件事搞得很棘手,艾洪一心想从这些东西上尽可能多捞回些钱。还因为受到局长的嘲弄。不过总的看来,他认为他干得不赖;这就是解决你老婆要一套新家具的办法。那套封面已被碳酸喷剂毁坏的哈佛古典名著丛书,他送了给我。我把那些书全放在床底下的一只板条箱里,并且开始阅读普卢塔克的作品、马丁·路德致日耳曼贵族的信[11],还有《猎兔犬号航行记》,我还只读到蟹偷傻水鸟的蛋那里。

我没法多读一点,因为晚上没有多少可供专心学习的安宁。老太太已经变得神经不正常,又因年迈十分衰弱,很难对付。虽然她总是说,即使她没教妈别的,至少也把她培养成一个好厨子。可是现在,她硬要自己烧自己的饭,把锅子、盘子什么的统统单独分出,供自己专用,还把放在冰箱里的食品和小瓶小罐全都盖上纸,再用橡皮筋扎好,可是放进就忘了,一直到发了霉,扔掉后又对妈大发脾气,指责妈把这些东西偷走了。她说,两个女人不能共用一个厨房——她忘了她们俩共用这个厨房已经多久了——特别是其中一个要是既不规矩又肮脏。她们俩都在颤抖。对妈来说,不仅由于委屈,更多的还是出于害怕,她竭力想用她那迅速变坏的眼睛看清这老太婆在哪儿。老奶奶对西蒙和我几乎已经不再说话,当她儿子斯蒂伐给她的那只小狗——其实她认为没有一只狗能代替温尼,可她还是要了一只——一向我们跑过来时,她便喝道:“你这畜生!畜生!”可那黄褐色的小母狗只想玩耍,不肯像以前那只老狗那样成天躺在她脚边。老奶奶甚至没替小狗取名字,也没有好好训练它的大小便习惯。现在两个女人已经处于这样的状况。西蒙和我答应轮流担任清洁工作,这活儿妈已经不再吃得消。然而西蒙在市中心工作,因此没法公平分工。现在家里连给狗取个名字、驯养它的人都没有了。而我也不能老是爬到劳希奶奶的床底下去,那儿是个最脏的地方,而她却两眼瞪着书本,拒不说话,对我一直装瞎装哑,除非她的小狗绕着我的裤管直吠,她才尖声喊叫。我的时间很多就是这样花掉的。

而且,妈由于视力不行,她已经没法单独去看乔治,每次都得我们陪她去老远的西区。乔治现在已长得比我高大,有时候对我们有点怒气,他还是原来那样脑子迟钝而外表英俊,是个走动起来气不急的大汉。由于两腿不够发达,那拖动的脚步,有一种老练的沉重。他穿的是我和西蒙的旧衣服,看到衣服穿在如此不同的一个人身上,让人觉得颇为奇特。在这所福利院里,他们教会他扎扫把和编织,他曾把他用羊毛织的有蓟花图案的领带给我们看。可是他在这所儿童福利院里,年龄愈来愈显得太大了,再过一两年,他得调到曼坦诺或者州南部别的福利院去。妈对此很难过。“那样,我们一年也许就只能去看他一两次了。”她说。去看乔治这痴呆的娃娃脸大人,对我也不好受,所以后来,每逢去看他时,只要口袋里有钱,我便带妈到克罗福特路一家高级的希腊餐厅去吃冰淇淋和蛋糕,为的是想使她暂时摆脱一下那积压在心头的沉重忧虑,我想,人世间有不少人,总是让岁月默默地蹉跎在这种地方的。虽然价钱贵得令她吃惊,用自己也不知道有多高兴的嗓门大声反对,她毕竟让我多少为她消愁解闷了一下。这时,我会镇静地对她说:“妈,没问题,你放心。”因为西蒙和我还在上学,我们家仍领取救济金,不过我们俩都在工作,乔治又在福利院里,我们家经济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裕过。只是现在掌管余钱的已是西蒙,不再像以前那样是老奶奶了。

有时候,我在客厅里瞥见老奶奶,在阴暗过道有亮光的一头,她有意避开我们,独自待在水晶宫塔楼式的火炉旁,身穿下坠的灯笼裤和衣边浆得笔挺的衣服。她现在认为,我们不对的地方太多,不能原谅,也无从说起。一切皆因她已经老迈,脑子不灵了。我们以前一直认为她是个强者,什么都难不倒她的。

西蒙说:“她已经快不行了。”我们俩都承认她已老迈无用且将不久人世,这是因为我们已跨出家门,走向社会,妈却丝毫没有这种看法。老奶奶对妈颐指气使任意欺压,俨然像个女主人、主管、太后、女皇,可是,就连她硬要赶走乔治,还是似因衰老引起的厨房里的恶意诽谤,也动摇不了妈对她多年来形成的尊敬和臣服之心。妈常为老奶奶变得乖张古怪而对西蒙和我流泪,照她现在这副傻劲,她是应付不了她的。

西蒙说:“妈实在受不了啦。劳希家凭什么要把这个老太婆扔给我们不管?妈做她的奴仆已经够久了。她自己也越来越老了,眼睛又不好,连小狗在她脚旁都看不见了。”

“嗯,这件事我们应该让妈自己做主,”

“我的老天!奥吉,”西蒙说,直截了当——他表示瞧不起时,那颗断牙龇得很显眼——“你别一辈子做傻瓜啦!行不行?老实说,你让我觉得,咱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头脑健全啦!让妈做主有什么好处?”遇到有关妈的理论或实际问题,我通常都提不出多少意见。我们俩待妈的态度是一样的,可是对她的看法却不同。我所要说的只是妈不习惯一个人待在家里。老实说,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感到不好受。她的眼睛已经快瞎了,独自一人坐着干点什么?她没有朋友,出门办点事总是穿着男人的鞋,戴顶黑色宽顶无檐圆帽,红润瘦削的脸上架副厚眼镜,走起路来拖拖沓沓,是街坊上的一怪,一个心不在焉的怪女人。

“可老奶奶算得了什么伴儿?”西蒙说。

“啊,也许她脑子会清醒过来一点。她们俩有时候还聊聊天,我想。”

“她什么时候跟妈聊过天?你指的是把妈骂得狗血喷头,把她气哭吧。你说这些的唯一意思是,咱们应该听之任之。那只是出于懒惰,尽管你也许对自己说你是个老好人,不想对那个老太婆忘恩负义。别忘了,咱们也帮了她的忙。她骑在妈头上这么多年了,一直利用咱们来摆阔,作威作福。得了,妈现在再也受不了啦。要是劳希家肯雇个女管家,那倒还算是个解决问题的合理办法。可要是他们不愿,那就得把她从这儿接走。”

他写了一封信给她在雷辛的儿子。我不知道她那两个教友派教徒脾气[12]的儿子,在各自居住的城市境况怎样。每逢我经过一个像雷辛那样的地方,总会联想到,那幢有橡胶轮胎做的给孩子玩的秋千,里面有人在练钢琴的房子,像是斯蒂伐·劳希的;斯蒂伐有两个女儿,从小就受到一切文雅的教养,其中包括学习钢琴。我还会想到,老奶奶那两个在敖德萨出生、如此寡言少语的儿子,经过多方陶冶,怎么会走上这样的途径。他们两人都那么规规矩矩,神色镇定,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喔,斯蒂伐的复信中,在这方面至少有了个暗示。信里很冷静地说,他和他弟弟都觉得找个女管家不是解决办法,他们已为他们的母亲作了安排,决定把她送进纳尔逊老人院。要是我们能把她送到那儿去,他们将十分感激。鉴于他们的母亲和我们家多年的关系(挖苦我们的忘恩负义),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提出这一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