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当个经纪人对丁巴特再合适不过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好发表演说(他哥哥就是一位常在集会和宴会上演说的人),一大早会把奈尔斯拖出房间到公园去练跑,在特拉夫顿体育馆里,又会连哄带骗,又叫又喊地指导训练,为争用设备到处挥拳作势,经常怒气冲冲地坚持自己有权一直使用纱袋和吊带。训练室里,擦剂气味熏得人昏昏沉沉,拳台栏索时时来回摆动,白铁衣物柜不断乒乓作响,房间里一片昏暗;在里面练拳的有肌肉发达、全身汗津津的波兰人、意大利人和黑人。聚集在这儿的,还有衣冠楚楚的拳手老板和股东们。把奈尔斯训练到具备参赛水平,丁巴特便带他外出比赛。带着向艾洪借来的钱,搭长途公共汽车去了西部。可是后来他从盐湖城打来电报说,他们在那儿被打败弄得破产了。他们回来的时候饿坏了,脸色苍白。奈尔斯打了六场只赢了两场,在台球房里备受人们的嘲笑。

丁巴特有很短一段时间停搞拳击赛事;那是在乔利埃特发生大越狱的时候,丁巴特是国民警卫队下士,应州长之召出动围捕逃犯。他立刻换上卡其布军装,戴上有棱纹的战斗帽,可是他并不讳言,担心在参加巡逻时,会使他所崇拜的汤米·奥康纳,或飞行员拉雷,或布格西·冈萨雷斯[6]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笨蛋,你假装跌进沟里,待在那儿不动就行了。”艾洪对他说,“不过看来没等你上火车,州警察就会把他们给逮住的,要不最多是坐一趟拥挤的火车,吃吃豆子罢了。”

局长的身体近来不太好。他从床上喊道:“谢普,你走之前,让我看看你,”当丁巴特面带委屈,扎着使裤子变了形的绑腿,站在他面前时,老人不禁被儿子这副少见的模样逗乐了,说了声:“傻——瓜!”丁巴特挺直了身子,他误解了老人的心情,心里感到老大不快。艾洪太太怕见到他这副军人打扮,伏在洛莉·菲尤特肩上低声哭泣。丁巴特到了乔利埃特附近,在阴雨天气中露宿了几天,回来时人变得又黑又瘦,折磨得疲惫不堪,连激怒的眼睛也累得眯成一条线。可是他立刻就着手进行奈尔斯的赛事,安排他在密歇根州的马斯基根出赛一场。艾洪派我跟他们一起前去,搞清丁巴特和奈尔斯陷入困境时的真相。他说:“奥吉,我得给你放一次假。要是你那位我不太相信的朋友克莱恩,能在下午来代你做一两天替工,你可以去旅游一次。有个人坐在奈尔斯的台角里,也许可以使他提高信心。丁巴特在他头上鞭子噼啪噼啪的抽得太紧,弄得他意志消沉。也许旁边有个心情愉快的第三者,会使他‘鼓起勇气’[7]。你的拉丁语怎么样,好不好,小家伙?”艾洪对自己这个主意得意非凡;他想做的如果是一桩好事,便会使他热情高涨。他对他父亲说:“爹,给奥吉十块钱吧,他要替我出一次差。”——以此表示他的慷慨并非没有障碍。局长欣然照给,不管给多少他都很爽气,满不在乎,在给钱大方这点上,他是堪作楷模的。

丁巴特很高兴我去,还给我们讲了一通话,充满他一主事就有的那股大言不惭的蛮劲儿。“好吧,伙计们,咱们这次非赢不可……”可怜的奈尔斯,他身穿美国陆军航空兵妇女队[8]飞行员的深紫红色夹克,把身上的肌肉绷得鼓鼓的,鼓起的衣服一直拖到他那笨重得像管子工工具的粗壮的罗圈腿上,看上去实在不像样。他那张大脸就像花园里刚刚耙过、需要浇水的土地。在这多孔的干土上,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露出担心大难临头的神色,还有一只已被拳头打得七歪八扭的鼻子。

那天,最不幸的事已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有人发现艾罗家的兄弟中有一个被人枪杀在他的小敞篷汽车里。《检查人报》对此以很大的篇幅作了报道,我们是在驶往码头的电车上读到这条新闻的。奈尔斯想起,他曾和这个艾罗比赛过垒球,他不免有些垂头丧气。不过当时还很早,天刚亮,贫民区街道上一片空寂,只有屋檐上有点亮光。当我们走上码头,朝“索格塔克城”号走去时,一出检票处,突然间,城市的阴沉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闪着红光、上下起伏的蓝莹莹的湖水,从黑黢黢的岸边一直伸向金光明亮的东方。铅白色的甲板刚冲洗过,闪耀着墨西哥湾暖流的水色,海鸥顺着气流在翱翔。丁巴特终于开心了。他叫奈尔斯趁甲板上人不多时绕船跑步。在船上八小时不运动,到晚上出赛时四肢会太僵硬的。于是奈尔斯就微笑着小跑起来。阳光美如流金,海鸥几乎从静止不动中飞落水面啄食面包碎片。在此情此景中,奈尔斯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胸部上端猛发几拳,虎虎有劲,老练凶狠。丁巴特穿着有蝉腿状条纹的衣衫,指点奈尔斯要多用膂力,他们俩都深信他们必胜无疑。后来,他们到铺有粉红色地毯的休息室里喝咖啡去了。我留在甲板上,欣悦地领略阳光、色彩和从底舱传上来的干草味。底舱关有一个乡间巡回演出马戏团的马匹。我坐在蓝天碧水之间,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懒洋洋的空气从我的穿着印有黑字的大号破球鞋的脚上,往工装裤里向上爬着,我感到心情万分舒畅。我把头靠在舱壁上,有浓浓的头发垫着。

在我们驶出码头,在温暖的淡水湖面上航行许久后,丁巴特才带着两个年轻的女子走出休息室。她们是他的伊莎贝尔或者珍妮丝的朋友,他在这儿和她们邂逅相遇。她们俩都穿着打网球的白色衣裙,头发用丝带扎在头顶,她们是去度假的,打算在索格塔克的一处度假胜地的草地网球场上打打球,又跑又跳一番,还准备在近岸的平静水面上划划独木舟,展示展示自己漂亮迷人的胸脯。丁巴特拿着帽子,指点着渐渐远去的景色,他那头杰出的头发便得以有机会沐浴在阳光下,蒸发出洗发水的香气——对一个事业如日方升的年轻拳赛经纪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穿着白皮鞋,裤子上饰有快艇驾驶人那种波纹带,在风和日丽的早晨,满怀希望,漫步在甲板上,向女孩子献殷勤更好的事吗?奈尔斯仍留在休息室里玩铁爪机,他想得奖。那是一架有玻璃罩的小起重机,罩子里堆满廉价糖果,间有照相机、自来水笔和手电筒。你投入一枚五分镍币,就可以通过两个小机件来操纵那台小起重机,一个机件用作瞄准,另一个是控制铁爪的。奈尔斯花了五毛钱,结果只抓到一把味同嚼蜡的糖果。他本想为他母亲抓一只照相机的。

于是,他和我就在甲板上分吃了那些糖果,后来他说,他玩那机器用眼过度,觉得头晕,实在是船的晃动和湖水不断溅打船头使他头晕的。当船驶近密歇根湖岸和近岸的巨浪区时,他突然把那死人般的脸转了过去,面色苍白得像珊瑚虫,连那些有最深的皱纹的地方都像。他呕吐的时候,丁巴特使劲从背后扶着他——是自己的拳手,必得帮助他脱离苦海——毫不掩饰痛心的失望央求道:“啊,伙计,看老天爷的面,忍着点!”可是奈尔斯继续大口呕吐着,剧烈喘息着,他的头发披散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盖住那双渴望早点登上陆地的眼睛。到达索格塔克时,我们没敢告诉他,离开马斯基根还有几个小时的航程。丁巴特扶他到下面去躺下。在整个世界上,奈尔斯能感到安全的,只有几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