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5页)

“我没有说假话。”她倦怠地说。

麦瑟尔说:“我们已经给伦敦的一半大使馆打了电话,更不要说日内瓦了。当然了,还有伦敦警察局长。”

安带着些气恼地说:“真是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但是她无法佯装下去。看到麦瑟尔在他身边,看到他那笨拙的、曾经对她非常亲切的大手,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她那种冷漠、嘲讽的态度无法再维持下去了。“啊,对不起,”她说,“这句话我早就对你说过无数次了,是不是?我把你的咖啡打翻了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现在死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这么说。别的什么话也不能更确切地表达我的意思,是不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我本以为事情非常清楚。我失败了。我根本没有想伤害你。我以为伦敦警察局局长……”她开始啜泣起来,可是她却哭不出眼泪来,好像眼泪已经枯干了。

麦瑟尔说:“我要升职了。我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我自认为把事情搞糟了。”他向前俯着身子,用低低的、祈求的语调向车厢对面说,“我们可以结婚了,马上就结婚……虽然我敢说你现在不想结婚了。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们会给你一笔钱的。”

这就像走近老板的办公室,本来以为会受到撤职处分,忧心忡忡,没想到却提了一级——或者在戏里面分配给一个主要角色。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是很少有的。

“当然了,”他沉着脸说,“你这回会一下子红得发紫。你很可能阻止了一场战争。我知道我没有相信你。我失败了。我本来想我总是信任——我们已经找到不少证据,我本来认为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是谎言,现在看来都是真的。我看他们必须撤回那份最后通牒了。他们只能这样做。”他又添了一句,表示很不喜欢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这将成为本世纪最轰动的一件新闻。”他把身体往后一靠,脸上显出阴沉、忧郁的样子。

“你是说,”她带着不能置信的神情说,“我们一到伦敦,马上就可以去登记结婚?”

“你愿意吗?”

她说:“我就嫌汽车走得太慢了。”

“不会那么快的。还得等三个星期。咱们还没有钱领到特别许可证。”

她说:“你是不是说我能拿到一笔钱?我愿意把它全花在许可证上面。”他俩都笑了起来。突然间,过去三天的噩梦好像一扫而光,都被留到诺维治市的钢铁堆上了。这些事都是发生在那个地方的,他们永远也不需要回到那个出事的地点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点儿轻微的不安,只是莱文暗淡的幽灵。如果说活着的人会仍然谈论他,仍然记着他,那只不过是莱文不甘消亡,在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而已。

“虽然如此,我还是失败了。”安说。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小木棚里的情景:莱文把自己的麻袋盖在她身上,摸了摸她冰凉的手。

“失败?”麦瑟尔说,“你获得了最大的成功。”有几分钟,安觉得失败这种感觉好像永远也不会从自己的脑子里消除了,好像她的每一件幸福都要被它投上一点儿暗影。她觉得这件事永远也解释不清,她的爱人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但就在他脸上的阴郁神色消失以后,她感到自己又在经历另一种失败——她不能赎罪了,麦瑟尔的声音驱走了笼罩着她的暗影,在他的笨拙而又温柔的大手下,那暗影已经消失了。

“巨大的成功。”他像桑德斯说话一样,每个字音都说得很真切,因为他越来越清楚那成功意味着什么了。它是值得宣扬一下的。田野从路轨两旁向后奔驰,暗影越来越浓,至少有几年的时间这片土地可以暂时享受到太平了。他是一个英国的公民。他只要求有几年平安无事就可以从事他从心眼里喜爱的工作。正因为时局的动荡,那暂时的安定才格外宝贵。车窗外面,有人在田野上一道篱笆底下燃烧冬日的枯草。一个农民打完了猎,骑着马独自从一条幽暗的小路回家去。那人戴着一顶怪模怪样的老式圆顶帽,胯下的老马羸弱得好像连一条壕沟也跳不过去。一个已经点着灯火的小村庄远远地出现,又飘过去,像是一只悬着灯笼的游艇。一座灰色的英国教堂蹲踞在紫杉树和几百年积累下的坟堆中间,从麦瑟尔面前一掠而过,像是一条老狗守在自己窝中。接着,火车又驶过一个小站的木头站台,一个脚夫正在检视一株圣诞树上的标签。

“你没有失败。”麦瑟尔说。

安一心思念着伦敦。她没有看到窗外昏黑的原野,眼睛停在麦瑟尔的幸福的脸上。“你不了解,”她说,仍然舍不得放开心里的那个幽灵,“我真的是失败了。”但是当火车通过一座高架桥,驶进伦敦市区时,她已经把那个幽灵完完全全忘掉了。桥下一条条灯火通明的狭窄、寒酸的街道像星光一样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糖果店、卫理公会小教堂、教堂门前石板路上用粉笔写的一些通知……她这时想的正是麦瑟尔刚才想的事:这就是和平的环境。她拂拭了一下玻璃上的水蒸气,把脸贴在上面,怀着幸福和温情贪婪地望着伦敦的夜景。她像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不得不担负起抚育弟妹的责任,而她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担子。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在街头上走着,尽管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他们的嘴在动,她却知道孩子们正在尖声喧闹,因为她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小贩在街角卖炒栗子,她脸上的红光正是那炉火的反光。糖果店里挂满了一条条的白纱袜子,袜子里塞着给孩子预备的廉价圣诞节礼物。“啊,我们到家了。”她叹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说。那暗影完完全全从她心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