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5页)

阿基又接着说:“下面我打算写一点儿关于你的事。”他看了看他妻子身上拖到地面的黑裙、肮脏的上衣和满是皱纹的黄脸。从他的表情看,没法不承认他的感情是非常非常纯洁的。“亲爱的,”他说,“我不知道我会落到什么田地,如果——”他开始给信件的下一段打腹稿,一边往纸上写一边大声朗读。“在这漫长的考验——不,漫长的困苦折磨中……如果没有我的爱妻的支持,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她对我非常信任、矢无二心,不,她对我矢志不渝、诚心相待。而我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竟遭到马尔克·艾格尔顿太太的诋毁、鄙视,倒好像上帝只选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去侍奉他似的。这次审判至少教会了我区分朋友与敌人。但就是在审判中,我妻子的证词,一个相信我、热爱我的人的证词,却抵不过那些谎言和诽谤,根本未受到重视。”

老妇人俯过身来,眼睛里闪着骄傲和得意的泪水。她说:“太好了。你觉得主教的夫人会读到你的信吗?噢,亲爱的,我知道我该上楼去打扫打扫房间,可能有些年轻人要到这儿来了。可是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亲爱的。我要在这儿陪着你待一会儿。你写的东西叫我觉得自己非常圣洁。”说着,她一屁股坐在污水池旁边的一把硬椅子上,看着她丈夫的手在纸上移动,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在屋子里浮动的可爱幻影,过去她从来不敢希冀看到它,现在却被她捕捉到手了。“亲爱的,最后我还准备这样写,”阿基说,“在这充满伪证的无情世界里,有一个女人始终是我生活的铁锚,有一个女人我始终可以信赖,直到我生命的尽头,直到我走上生命的彼岸。”

“他们应该惭愧死的。”她哭了起来,“唉,阿基,他们怎么会那么对待你呢?但是你写的话是真的。我决不离开你。我决不离开你,至死也不离开。永远、永远同你在一起。”在这两人这样互相盟誓的时候,他们的两张邪恶、苍老的脸彼此凝望着,脸上流露着为崇高爱情感召出的信任、敬佩和甘愿忍受痛苦折磨的神情。

安被领进一节车厢里。当她被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以后,她偷偷地扭动了一下门把手。正像她预料的那样,门从外边锁上了。尽管桑德斯说话谨慎,极力掩饰自己的行动,安还是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她灰心丧气地望着窗外湫隘、肮脏的火车站。她觉得一切值得挣扎、值得活下去的生活价值都已经失去了,她连一个糊口的工作都没有了。她的眼睛越过一张霍尔利克酒“最适于夜间饮用”的广告牌和一张色彩鲜艳、画着约克郡海滨碧海黄沙的风景画,看到了自己辗转于各处职业介绍所的茫茫前途。火车开始移动了,候车室和厕所从她面前掠过,水泥的月台逐渐倾斜下去,面前展现出一片荒凉的铁轨。

我多么傻,她想,居然妄想阻止一场战争。三个人丧了命,这就是全部收获。现在,轮到她为三条性命负责了。她对莱文的厌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当火车行驶在一片荒凉中——两旁堆积如山的煤堆、破旧的小棚子、拋在岔道上的空车皮、几株从煤灰渣里挣扎出来又枯死的小草,她痛苦而悲悯地回忆起莱文来。她曾经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他是那样真挚地相信过她,她曾经答应过他,决不把他出卖,但是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连一点儿内心斗争也没有就把他出卖了。莱文临死前一定知道了她的背叛。在他的记忆里,她和那个曾经陷害过他的牧师还有那个向警察打电话告密的医生永远列在了一起。

好了,她已经失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的人。她想:痛苦从来就被认为是一种赎罪。她毫无道理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因为她是绝对不可能阻止一场战争的。人是一种战斗成性的生物,他们需要战争。从桑德斯留在她对面座位上的一份报纸,她读到了一些有关战争的新闻:有四个国家已经完成了战前总动员,最后通牒昨天午夜已经到了最后期限。这些新闻没有登在第一版上,但这只是因为诺维治的居民正在经历一场近在眼前的战争。这场战争是在制革街结束的。她满心恼怒地想:当暮色从受了伤害的黑暗土地上升起的时候,当炼铁炉的红光映现在长长的黑色矿渣堆后面的时候,这里的人多么喜爱这样一场战争啊!而现在她乘着一列火车,慢慢地驶过这一片混沌黑暗,车轮咔嗒咔嗒地辗过重重叠叠的辙岔,宛如一头垂死的野兽正在逃离战场,痛苦不堪爬过无主之地。难道这不也是一场战争吗?

为了不叫眼泪流出来,安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结霜的玻璃冰冷刺骨,使她的情绪稳定了一些。驶过一座新哥特式小教堂和一排乡村别墅的时候,火车的速度加快了,接着窗外出现了郊野风光:田地、缓缓向一扇栅栏门走去的几条牛、破旧的篱笆中一条小巷、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正在点车灯……安想要哼一支歌提提精神,但是她唯一记得的曲调是《阿拉丁》和《只是公园》。她想到乘坐公共汽车回家的漫长旅途,电话里的声音,火车离开伦敦前她没有能挤到窗玻璃前同他招手,火车驶过去的时候他背对着她,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看到。戴维斯先生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破坏她的幸福了。

在她凝望着窗外凄清寒冷的田野时,她又想:即使她有能力拯救英国免于战争灾祸,这个国家也许也不值得她这样做。她想到戴维斯先生,想到阿基和他的妻子,想到舞台监督、梅迪欧小姐,她还想到自己公寓的那个女房东,鼻尖上总挂着一滴稀鼻涕。是什么迫使她扮演了这样一个荒诞的角色呢?如果她不主动向戴维斯先生提出到外面去吃饭,莱文也许就进了监狱,另外两个人也就不会丧生了。她努力回忆诺维治商业街上那一张张焦灼的面孔,争着读夜空上映显出的灯光新闻,但是那些脸在她记忆里只是模糊的一片。

通向车厢过道的门打开了。窗外隆冬的暮色越来越浓,她想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还有不少问题。他们是不是还要向她盘问个不休?她大声说:“我已经写了供状了。”

麦瑟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还有几个问题得同你讨论一下。”

她带着绝望的神色转过头来说:“你来干什么?”

“我负责审理这个案子。”麦瑟尔坐在她对面的倒座上,眼睛望着窗外。她看着田野从远处奔驰而来,又飞快地消逝在自己肩膀后面。麦瑟尔说:“我们已经把你说的那些事进行了初步调查。真是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