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女房东说:“我刚才也是这么觉着的。来吧,到楼下来跟我喝杯热茶,聊一会儿吧。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好了。对你有好处。有一回一个大夫对我说,说话能叫人把肺里的浊气排出去。这话说得有道理,是不是?谁的肺里也免不了吸进尘土,多说点儿话就把土呼出去了。别忙着收拾东西,时间还早得很呢。我的老伴要是喜欢讲话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医生的话有道理。就是因为他嗓子里有毒气,排不出来,在正当年的时候就死了。要是他多说点儿话,就把毒气排出去了。那比吐痰要好得多。”

罪案记者很难让对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他不断地对首席记者说:“我弄到了那件保险箱盗窃案的一些资料。”

首席记者酒喝得有点儿多。他们所有人都喝得有点儿多。他说:“你还是回家去读读《罗马帝国衰亡史》吧……”

罪案记者是个严肃认真的年轻人,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看到有人能喝醉了在公共电话间里呕吐,会感到非常震惊。他提高了嗓门喊:“他们追踪到一张钞票。”

“写下来,写下来,伙计,”首席记者说,“写好了以后再把它烧了。”

“那个人逃了——用枪威胁一个女孩子——这是一篇很精彩的故事。”办事认真的年轻人说。他说话带着牛津口音,所以他们才派他去采访犯罪案件。这是新闻编辑开的一个玩笑。

“回家去读读吉本[6]吧。”

认真的年轻人拉住一个人的袖口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发疯了?是不是报纸不打算出了,还是怎么的?”

“四十八小时之内就要爆发大战了。”一个人对他吼了一声。

“可是我的那个故事非常精彩啊。他用枪指着一个女孩和一个老人,自己跳窗跑了……”

“回家去吧。报纸上没有版位登这种新闻。”

“他们把肯辛顿爱猫俱乐部的年度报告都扣下不发了。”

“‘商店巡礼’也取消了。”

“石灰屋的火灾只登了一条简讯。”

“回家去读吉本吧。”

“一个警察还在门口盯着,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机动警察队已经出动了。他带着武器。警察也都带上手枪了。故事太有意思了。”

首席记者说:“带着武器!你还是到外面去弄一杯牛奶浸浸你的脑袋吧。过一两天我们就都带上武器了。他们已经把证据公布了。一清二楚,是个塞尔维亚人把他枪杀的。意大利对最后通牒表示支持。他们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可以退让。你要是想买军火股票,应该快一点儿,可以发一笔小财。”

“不到一礼拜,你就在军队里了。”一个人说。

“我不去,”年轻的记者说,“我不当兵。你知道,我是个和平主义者。”

那个在电话间里呕吐的人说:“我要回家了。就是大英银行被炸掉,报上也不会有地盘登的。”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说:“我的稿子是可以发的。”

“我告诉你没有地盘。”

“我的稿子有。‘人人要戴防毒面具’。人口五万以上的城市居民都要进行特别防空演习。”他嘻嘻地笑起来。

“滑稽的是——是——是——”滑稽的究竟是什么谁也没听到,因为一个小厮开门进来,扔给他们一份报纸中版的校样:一张灰色的湿纸上印着油墨还没有干的字母,用手一摸,头条就印在了手指上:“南斯拉夫要求延期。亚得里亚海舰队进入战备状态。巴黎示威群众袭击意大利使馆。”一架飞机飞过,人人都突然安静下来。飞机在黑夜中驶过他们头顶,向南飞去。它飞得很低,尾灯发着红光,翅膀在月光下好像是透明的,只有淡淡的白影。他们透过大玻璃天花板向上张望着,突然间,谁也不想再喝酒了。

首席记者说:“我累了。我要去睡觉了。”

“我那篇选题要不要继续采访?”罪案记者问。

“要是这使你高兴的话。可是从现在起,报纸上除了那件事是不会登别的了。”

他们凝视着天花板,凝视着月亮和空阔的天空。

火车站的钟显示还有三分钟到午夜。入口的检票员说:“前边的车厢有座位。”

“我有一个朋友要来送行,”安·克劳戴尔说,“我能不能从后边上去,开车的时候再到前边去。”

“后边车厢的门已经锁上了。”

她垂头丧气地往检票员的身后边看了看。小卖部正在关灯,没有列车从这个月台发出了。

“你得快点儿了,小姐。”

她顺着这趟列车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家晚报的新闻招贴映入她的眼睛,她不禁想:也许自己来不及和他会面就要宣战了。他肯定要入伍,别人都做的事他一定也会做,她对他非常恼怒,尽管她知道她爱他就是因为他可以信赖。如果他的性格古怪、对事物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她就不会爱他了。在她的生活圈里,她看到不少怀才不遇的艺术家和总以为自己应该是考克伦[7]剧团大明星的二流巡回剧团女演员,因此她是不欣赏与众不同的人的。她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是个普通人,同他谈话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一长列灯光映照着的面孔从她身边掠过。火车非常拥挤,甚至头等车厢里也坐着一些羞怯、自惭形秽的乘客,他们在软座上局促不安、提心吊胆,生怕验票员把他们赶出去。她不再寻找三等车厢了,随便开了一个车门,把手提包扔在唯一的空座位上,便迈过一条条伸出的腿和横七竖八的手提包,挤到窗户前边。火车引擎已经在蓄汽,浓烟喷到月台上,很难看到后面入口处的情况。

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袖子。“对不起,”一个胖子说,“如果你没事儿就别老站在窗口了,我要买两块巧克力。”

她说:“对不起,你等一会儿。有人来送我。”

“他来不了了,太晚了。你也不能一个人霸占住窗户啊,我得买点儿巧克力。”他把她推到一边,手上的绿宝石戒指在灯光下闪着亮。她从他的肩膀后面使劲向远处的入口处张望,但是窗户差不多整个被胖子堵住了。胖子在喊:“卖巧克力的,卖巧克力的,”一边摇晃着绿宝石戒指,“你有什么样的巧克力?不,不要摩托车手牌的,不要墨西哥牌的。要甜一点儿的。”

突然,她从空隙里看到了麦瑟尔。麦瑟尔已经从检票口走进来,正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寻找她。他寻找的是三等车厢,连看也不看头等车厢。她请求胖子说:“对不起,请你让一让。我朋友来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有没有雀巢牌的?先给我一先令一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