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他们说这是

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雪莲。

我说这是你素手的

洁白、沁凉和柔纤。

那个人脚步一刻也不停。他从街上穿过,走得很快,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冰块在他胸口的刺痛。

莱文在“街角冷饮店”靠近一根大理石柱的空台子上坐着。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地凝视着列举各种冷饮的长菜单:芭菲、圣代、奶油水果……旁边的桌子上,一个人正在吃黑面包和黄油,喝麦芽饮料。在莱文的盯视下,这人缩了回去,用一张报纸挡住自己的脸。报纸上印着通栏大标题:“最后通牒。”

查姆里穿过一张张桌子,向他走过来。

他是个胖子,手上戴着一只绿宝石戒指,一张方方正正的大宽脸,几重下巴垂在领子上。他的样子像个房地产商,或是买卖女式腰带发了笔横财的人。他在莱文的桌前坐下来,道了一声“晚上好”。

莱文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查尔—姆恩—德里先生。”他把对方的姓每个音节都清清楚楚说出来。

“查姆里,亲爱的朋友,我的姓是查姆里。”查姆里先生纠正他的发音说。

“怎么发音都没有关系。我猜这不是你的真姓。”

“不管怎么说,是我挑的姓。”查姆里先生说。在他翻看菜单时,像扣着的大瓷碗似的灯罩里射出的明亮灯光照得他的戒指闪闪烁烁。“要一份芭菲吧。”查姆里先生说。

“这种天气还吃冷饮,真是太奇怪了。要是你觉得热,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查尔—姆恩—德里先生。您把钱带来吗?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查姆里先生说:“这里的‘少女梦’甜点挺不错。更不用说阿尔卑斯雪糕了。要不就来一份冰激凌圣代?”

“我从离开加来[3]还没吃东西呢!”

“把那信给我,”查姆里先生说,“谢谢你。”他转过来对女侍说:“给我一份阿尔卑斯雪糕,加上一杯莳萝利口酒。”

“钱呢?”莱文说。

“在皮包里。”

“都是五英镑一张的?”

“两百英镑怎么可能是小票子。再说钱也不是我给的,”查姆里先生说,“我只不过是中间人。”他的眼睛落在隔壁桌子上的奶油树莓上,目光变得柔和了。“我这人就爱吃甜食。”

“你不想听听那件事吗?”莱文说,“那个老女人……”

“算了,算了,”查姆里先生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什么事都不管。我的委托人……”

莱文鄙夷地对他撇了撇自己的豁嘴唇。“你给他们起的这个名字真不错。委托人。”

“怎么我的芭菲还不来?”查姆里先生唠叨道,“我的委托人真都是最好的人。暴力行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战争。”

“我同那个老头儿……”莱文说。

“都在前线的战壕里。”他对自己的幽默得意地轻声笑起来,他的一张大白脸像一块幕布,可以把各种奇怪荒诞的影像投射上去:一只小兔子,一个长着角的人。查姆里先生看到他叫的芭菲盛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端过来,眼睛充满了笑意,闪闪发亮。他又开口说:“你的活儿干得很好,很漂亮。他们对你很满意。你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查姆里先生非常肥胖、非常粗俗、非常虚伪,但是看着他坐在那里吃雪糕,奶油从嘴角上往下流,却叫人觉得他是个很有权势的人物。他很富有,好像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他的。可是莱文却什么都没有,除了查姆里带来的那只皮包里的钱、他身上的衣服、他的兔唇和那支本应扔下不拿的手枪。莱文说:“我该走了。”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查姆里一边用吸管吸着甜品一边说。

莱文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长得又黑又瘦,生来一副倒霉、受罪的样子,在这些小圆桌子和晶莹的水果饮料中间非常局促不安。他走出冷饮店,穿过圆形广场,顺着沙夫茨伯里大街走下去。商店的橱窗里装饰着花花绿绿的装饰品和圣诞节的小红豆,节日的气氛叫他又兴奋又气恼。他揣在衣袋里的手握得紧紧的,把脸贴在一家时髦女装店的窗户上,不出声地向窗玻璃里冷笑着。一个女店员正俯身在一个模特儿上,这个女孩子的线条很美。莱文的眼睛轻蔑地盯着女孩子的屁股和大腿,心里满是鄙夷。圣诞节的橱窗里有这么多肉出售,他心里想。

因为刻毒的心情暂时被压抑下去,他走进了这家时装店。当女店员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豁嘴露给她看;他感到很开心,如果他有机会拿一挺机枪对着一个画廊开一阵火,他的心情也会是这样的。他说:“橱窗里那件女装。多少钱?”

女店员说:“五几尼。”她没有称呼他先生。他的嘴唇是他的阶级烙印。显而易见,他出身贫穷,父母花不起钱请个高明的外科医生。

他说:“这件衣服挺漂亮,是不是?”

她有意咬文嚼字地说:“是的,这件服装确实很受人欣赏。”

“很软和,很薄。像这种衣服穿的时候得很小心,是不是?是给又有钱又漂亮的人准备的吧?”

她的谎言脱口而出:“这是样品。”她是个女人,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知道这间小店铺实际上是很寒酸、很低级的。

“一点儿也不俗气,是不是?”

“可不是,”她说,眼睛瞟着窗外一个穿着紫红色西服的肤色浅黑的人,这人正向她张望,“一点儿也不俗气。”

“好吧,”他说,“我就买了吧,给你五镑。”他从查姆里的钱包里取出一张五镑的钞票。

“要不要给你包起来?”

“不用,”他说,“一会儿我的女朋友自己来取。”他用他那发亮的嘴唇对她笑了笑。“你知道,她也挺有风度的。这是你们这儿最好的衣服了吧?”当她点着头,把钞票拿走的时候,他又说:“这件衣服同爱丽丝正好相配。”

于是他走出店铺,来到大街上,心头的轻蔑稍微发泄出去了一点儿。他拐进弗里思街,转过街角,走进一家德国人开的咖啡馆,他在这里有一个房间。没想到,一件叫他吃惊的东西在店里等着他:木桶里立着一株小杉树,杉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球,树下还有一个小马槽。他对开这家咖啡馆的老头儿说:“你也相信这个?这种破烂?”

“是不是要打仗啦?”老头儿说,“报上登的太可怕了。”

“那个客店里没有空房的故事我都知道。过去他们过节总是给我们葡萄干布丁吃。恺撒·奥古斯都下了命令[4]。你看,我知道这些事,我受过教育。过去他们总是一年给我们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