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他得留下某个线索,销毁另一个。介绍信在桌子放着。他把信装在口袋里,又把一张纸片塞在部长僵硬的手指间。莱文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介绍信他只随便地看了一眼,信末尾的署名是个绰号,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办事是很靠得住的。他向屋子四周扫视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公文包同自动手枪应该留在这里。事情非常简单。

他打开卧室的门,眼睛又把室内的景象拍摄下来:一张单人床、一把木椅、一口积满尘埃的衣橱;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犹太人,下巴上有一块疤痕,好像有人在那里打了一棒子;两把棕色的木质发梳,柄上写着J.K.两个首字母。到处是烟灰。这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孤独老人的家,也是国防部长的家。

门外又传来低低的乞求声,听来非常真切。莱文把自动手枪拿起来。谁会想到一个老妇人气会这么长呢?他的神经又跳动了一下,正像闹钟刚才给他的震动一样,好像一个幽灵在干扰人世间的事。他打开书房的门。因为她的身体堵在门上,他不得不使了一些力气。看起来她已经完全断气了,但他还是用手枪确认了一下才放心。手枪几乎触到她的眼睛。

该赶快离开这儿了。他把手枪随手揣在身上。

暮色落下来以后,他俩把身体往一块儿靠了靠,坐在那里轻轻地颤抖。他俩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灯光明亮、烟雾迷蒙的上层车厢里,公共汽车正开向哈默史密斯[1]。商店的橱窗像闪闪发光的冰块,她喊了一句:“看呀,下雪啦!”汽车驶过一座桥的时候,几大片雪花飘过去,像纸片一样落到幽暗的泰晤士河里。

他说:“只要车一直往前开,我就感到很快乐。”

“咱们明天还会见面——吉米。”她总是不习惯喊他的名字,像他这样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叫这个名字真有点儿可笑。

“叫我不能心安的是夜晚。”

她笑起来:“夜晚总会过去的,”但是她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了,“我也很快活。”想到幸福和快乐时,她总是严肃的。她更愿意在悲哀、不幸的时候放声大笑。对于她关心和喜爱的事,她无法不严肃对待。在幸福的时刻,她就不禁想到所有那些会破坏幸福的东西,幸福就使她肃穆起来。她说:“如果发生战争,那实在太可怕了。”

“不会发生战争的。”

“上次大战就是一起谋杀案引起的。”

“上次被刺杀的是个皇太子。这回只不过是个老政治家。”

她说:“说话当心些。你会泄露机密的——吉米。”

“去他妈的,什么机密。”

她开始哼唱她买的唱片上的一首曲子:“对于你这只是公园。”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窗外飘过去,落在人行道上,“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一朵雪莲。”

他说:“这首歌真没意思。”

她说:“这首歌非常美——吉米。我就是不能叫你吉米。你不是吉米。你的个头太大了。麦瑟尔探长。人们爱拿警察的大皮靴开玩笑,都是因为你这种大块头。”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亲爱的’呢?”

“亲爱的,亲爱的,”她用舌和嘴唇试着发这个词的声音,她的嘴唇像冬青结的小红果一样鲜艳,“啊,不成,”她最后决定说,“等咱们结了婚,再过十年,我会这么叫你的。”

“好吧,那叫‘心爱的’怎么样?”

“心爱的,心爱的。我不喜欢这个。听起来就像我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似的。”公交车经过一家卖油炸鱼的小店,向山上驶去。小店的火盆里冒着红红的火苗,一股烤栗子的香气扑鼻而来。汽车已经快到站了,再过两条街,从教堂旁边往左一转就要到家了。已经看得到拐角的教堂,它的尖顶像一根冰柱似的耸立在一片屋顶上。离家越近,她的心越感到沉重;离家越近,她的声音就越轻。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事物:剥落的糊墙纸;通到她卧室的长长的楼梯;要同布鲁尔太太一起吃的冰冷的晚餐;第二天还得再去职业介绍所,也许又是一个外地的工作,要离开他。

麦瑟尔沉重地说:“你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再看到你差不多要过二十四小时。”

“如果我找到个工作,那就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了。”

“你才不在乎呢,你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攥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那个海报。”但是在他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往外看时,汽车已经开过去了。“欧洲在动员”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上。

“广告上写着什么?”

“还是那个暗杀事件。”

“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这件事?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不,才不是没关系,对吧?”

“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咱们这儿,我们早就把刺客给逮住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干。”

“还不是政治问题、爱国主义什么的。”

“好了,我到了,也许还是下车的好。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刚才你不是还说你挺快活吗?”

“那是五分钟以前。”

“哦,”她又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天日子过得多么快啊。”他俩开始在一盏路灯下接吻,她需要把脚尖踮起来才够得着他。他虽然有些沉闷和迟钝,但他还是能像一条大狗那样给人安慰的,但如果是一条狗,就不会被凄惨地打发到寒冷和黑暗中去了。

“安,”他说,“咱们结婚吧,好不好?过了圣诞节就结婚。”

“咱们一个子儿也没有,”她说,“这你知道。一个子儿也没有——吉米。”

“我会加薪的。”

“快走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去他的吧。你不喜欢我。”

她逗弄他说:“一点儿也不喜欢——亲爱的。”她转身向54号门牌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祈祷:让我赶快弄到点儿钱吧,这次让这个继续下去吧。她对自己一点儿也没有信心。一个人从她身旁走过去,向街道的另一端走去。他身上穿着一件黑大衣,样子寒冷又有些紧张,生着一个豁嘴。这个人真可怜,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一闪,但马上就过去了。她打开54号的门,从长长的楼梯往最高的一层走去,地毯到了第二层就没有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立即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新唱片,让那没有意义的歌词和缓慢的、懒洋洋的调子飘进自己的心扉:

对你这只是

公园,

对我这却是

人间的伊甸。

对你这只是

蓝色的牵牛花,

对我这却是

你温柔的碧眼。

生着豁嘴的人又从街上走回来。快速踱步并没有让他温暖过来,他像《白雪皇后》里的小男孩凯[2],走到哪儿心里都带着冰块。雪花不断从半空飘落下来,掉在人行道上,变成泥浆。从三楼一间亮着灯的房子里飘落下一首歌的歌词,老旧的唱针发出沙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