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我的同伴们(第3/4页)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的朋友,语调急促凶狠。显然是想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某某。”

“你呢?”他向我转过身来,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看。

“某某。”

“下士!立即把他们送进牢房里,在警卫室把他们头发剃掉一半,明天就上脚镣。他们的大衣是什么样的?从哪里来的?”他突然注意到我们灰色大衣背上的黄色圆圈。那是在托博尔斯克发的,我们就穿着那件大衣去见他的。“这是新的服装!这真的是新服装……这是计划中的……来自圣彼得堡的……”他边说边把我们反过来转过去看了一遍。“他们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了吗?”他突然问押送我们的军人。

“他们带着自己的衣服,大人。”军人立刻挺直身子答道,全身有点轻微的颤栗。每个人都知道他,也都听过他的为人,所以也都惧怕他。

“全部扣下。只发给他们内衣,只许留白色的,如果有其他颜色的也全部扣下。其余的全部拍卖。钱归在监狱账户上。罪犯不能有自己的财产,”他严厉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给我听好!不要让我听到什么你们的不是!否则……要受体罚!轻的,也要棒打!”

这种侮辱是我从来没有受过的,那天晚上我几乎病了。这是我在这个地狱第一天的可怕经历。这方面我在前面已经谈过了。

我刚才已提到,他们没有,也不敢给我们什么样的宽大处理,对待我们甚至还不及其他犯人。但有一段时间,有人试图这样做,派Б-斯基和我去工程办公室做了三个月的行政工作。那是工程部的长官用半公开的方式安排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人也许都知道这件事,但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工程部指挥Г-维所在的团队里。Г-维中校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不超过六个月,甚至更短,他就回俄罗斯去了。他给所有囚犯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囚犯们不仅爱他,而且还崇拜他,如果我可以在这里用这个词的话。他是如何赢得了他们的心我无从得知。“父亲,父亲!比父亲还好!”在他负责工程期间,囚犯们一直这样称道。他是一个聪明、快乐的人。人稍矮,脸上总是带着骄傲和自信,对待囚犯非常善良,真的像父亲一样爱他们。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犯人?我无法知道。但每当他看到囚犯,他总是要说一些友情或搞笑的话。他不能不跟他们说说话、开开玩笑,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一点长官的架子,没有一点使人感到不平等的气味。纯粹像自己人一样,像朋友一样。可能这是他民主的本性。囚犯们也从未对他有任何不尊敬的举动。与此相反,大家在遇到他的时候,脸上都笑开了花。单独某个人见到他时,还会面带微笑,摘下帽子。只要他一开口,大家就好像得到赏赐一样。世上真的有那些受大家欢迎的人。他看起来很不错,走起路来很雄壮,很了不起。“他是一头雄鹰”,囚犯这样议论着他。他只负责一些工程工作,和其他长官一样,是依照法定程序办理的。也就是说,他无法减轻囚犯们的痛苦。除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一群人在工作时,看到他们已经完成了,他会不等到鼓声响就让他们回去。大家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他们的信任,对他们没有那种无缘无故的顾忌和烦躁,也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歧视。假如他丢失了一千卢布,就算是我们狱中出了名的小偷发现了那一千卢布,也会拿去归还于他。是的,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囚犯了解到他们的工程指挥“鹰”与可恶的少校曾经发生过争吵。这事发生在他来这里一个月后。少校曾经是他的同事。他们久别相逢,非常高兴,一起喝酒。但突然间,他们的关系破裂了。他们吵了架,Г-维成了少校的死敌。甚至听说他们还打了架。这种情况在少校身上是很可能发生的,他经常跟人吵架。囚犯们听到这种事,非常开心地说,“八只眼能和他相处吗!他是一头鹰,而少校……”他们还说了些这里无法刊出的话。我们大家对于他们两人究竟谁打了谁很感兴趣。如果他们打架的传闻不是确实的(也许有可能),囚犯们会很失望的。“一定是工程指挥打赢的,”他们说,“他个子小,但胆子大。少校会被他打到床底下去的。”但不久,工程指挥走了。囚犯们又陷入悲哀之中。

我们那里的工程指挥都是好人。我在那里的时候就更换过三四次。“是啊,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囚犯们说,“他是一头鹰,他是保护我们的人。”然而,这个Г-维很喜爱我们贵族,后来他要我和Б-斯基偶尔去办公室做事。他离开后,这件事就作了更适当的安排了。工程师,特别是其中的一个,也很同情我们。我们到那里去誊写公文,我们的书法也有所改善。但是忽然接到高层的命令,要我们赶紧回到以前的工作中,因为已经有人告了密!然而,我们感觉这样倒是更好。我们对办公室的工作已经开始感到有些厌倦。以后我和Б-斯基两个人几乎有两年时间没有离开过同一个工厂。我和他聊天,谈论我们的希望和信念。他是一个好人,但他的信念有时是很奇怪的,而且有些特殊性。有一类非常聪明的人,有时会产生很矛盾的奇怪见解。但是为了这种见解,他们受了一辈子的痛苦,付出高昂的代价。现在要他们摆脱这种见解实在是太痛苦了,几乎是不可能的。Б-斯基痛苦地回答我的每个反对观点。其实在许多方面,我想他是对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们终于分手了,这是我很痛苦的一件事,我们彼此分享得太多了。

M-斯基几年来变得更加忧愁和阴沉。内心的渴望在战胜他。在此之前,他是我在监狱里初期交往的人之一,他时常向我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入狱时他已经在监狱里住了三年。首先,他对许多事情,尤其是这两、三年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待在监狱里无法了解外面的情况。他经常问我,非常感兴趣地听我说。但最终,随着年月的流逝,他对外界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冷漠了下来,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内心。炭火被灰烬覆盖,内心的幽怨却增长得越来越多。“Je hais ces brigands”,他经常在艰苦的劳动中愤恨地看着其他囚犯们,对我重复地说着这句话。其中有些人和我很靠近,但是无论我怎样为那些人辩护,对他根本不起作用。有时,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下心不在焉地同意了,但第二天又会重复那句话:“Je hais ces brigands”。顺道一提,我们经常会用法语交谈。为此,一名监工,工程部卫兵特拉尼士尼考夫,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给我们起了绰号“助理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