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0页)

“表兄弟?”贝伦斯问,同时用手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来回指点着,用充血的蓝眼睛从脚到头地打量……“喏,难道他也想入伍当兵?”他问约阿希姆,脑袋同时朝卡斯托普一歪……“哎,上帝保佑——什么话?我可是一眼就看出,”——这时他直接对卡斯托普说道,“您是个普通老百姓的样子,过的是舒适生活——一点儿也没有这位军官身上的那种勇武气。您能成为一个比他更好的病人,我敢担保。我一眼便能断定谁能不能成为合格的病人,因为这也需要天才,干什么都需要天才;这儿这位阿喀琉斯[2]手下的勇士一点儿没有这种天才。出操训练也许有,这我不清楚;可生病一点儿没有。他老吵着要走,您不肯相信吧?老是想走,老是来催我,折磨我,迫不及待地要去山下受那份罪。真叫性急得过了头!半年这么点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们。再说,山上咱们这儿不是挺美吗——您自己说说,齐姆逊,咱们这儿是不是挺美!喏,您的表弟会给我们更多的面子,会好好乐一乐。而且女人也有的是——顶顶漂亮的女人哪。至少从外边看有几位美得像画儿上似的。不过您得给自己添几分血色,听我说,否则在女士们那儿身体会亏损的!生活的金树纵使可以常青[3],脸色发青却不完全对。当然是严重贫血。”他说,同时径直走到汉斯·卡斯托普面前,用食指和中指一下翻开了他的眼皮,“当然严重贫血,我说对了。您知道吗?您做得一点儿不笨,您离开了汉堡一段时间。汉堡这座城市很值得我们好好感谢,它气候那么湿乎乎的,不断给我们送来一批批可亲的客人。不过,如果允许我借此机会向您提个建议,不一定算数——完完全全免费,您知道——您待在山上的期间,最好您表兄干什么您也干什么。处在您的地位,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过一段像患了轻度肺炎一样的生活,增加点蛋白质。在我们这儿蛋白质的新陈代谢确乎不寻常……虽然消耗的总热量提高了,体内蛋白质却有增无减……喏,您睡得挺好吧,齐姆逊?不错,是不是?好,现在开始散步了!不过别超过半个钟头!回来就去含那水银柱雪茄!结果都得好好登记,齐姆逊!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礼拜六我要查曲线的变化。您表弟也得一块儿量。量体温啥时候都不会有害处。再见,先生们!祝你们玩得开心!再见……再见……”说完他就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尾随下往餐厅里走,两条胳膊摇摇摆摆,掌心完全向后,同时不住地向左右两边问睡得是否“挺好”,而回答都不是否定的。

愚弄·最后的晚餐·中断了的谈话

“一个很可亲的人。”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他们俩友好地点点头跟正在门房里整理信件的跛脚看门人打招呼,随后便走出大门,来到疗养院外。大门在刷成白色的主楼的朝南一面,主楼的中部比两翼高出一层,而且当中还耸着一座不怎么高的石板色铁皮盖顶的钟楼。从这道门出来,不会经过那篱笆围着的花园,直接便到了野外,面对着一片片倾斜的高山牧场;牧场上这儿那儿孤零零地立着高度适中的云杉,爬着低矮的卧藤松。他们踏上的那条路——实际上是除了通往谷底的车道以外唯一可走的路——引导他们往左边缓缓地向上爬,经过疗养院背面的厨房和生活服务设施;在那儿一些地窖的铁钎子门前,立着好些铁垃圾桶;继续往前走一小段,就到了一个大转弯,猛然向右上方爬去,直到那树木稀疏的陡壁前。这是一条坚硬的、淡红色的、还有些湿漉漉的小路,路边上这儿那儿地躺着一些个大石块。哥儿俩在散步的途中并不孤单,一些后吃完早餐的疗养客接踵而至;大群大群已走上归途的人们,脚步噔噔噔地迎面从山上走下来。

“一位很可亲的人!”汉斯·卡斯托普重复着,“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听着叫人愉快。把温度表叫做‘水银柱雪茄’,真是太妙了,我一听就懂……可这会儿我真得点上一支。”他说着站住了,“我再也忍不住啦!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抽过一支像样的烟……请原谅!”他边说边从那饰有他签名式银字的皮盒中抽出一支玛利亚·曼齐尼来,一支最上等的漂漂亮亮的货色,如他所喜欢的那样一端已经压平,他用挂在表链上的一把弯角小刀削去了头子,揿燃从衣袋里掏出的打火机,把那长长的、前端粗壮的雪茄凑上去,吧嗒吧嗒地吸燃,吸得陶然欲醉。“成!”他说,“现在我可以跟你一道继续散步啦。你自然是只喝啤酒不抽烟的?”

“我从来不抽烟,”约阿希姆回答,“干吗偏偏在这儿就得抽呢?”

“我真不明白,”卡斯托普说,“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不抽烟——那样,俗话说,他可就放弃了人生的精华部分,无论如何也放弃了一种极可贵的享受!早上醒来,我心头高兴,就为了白天能抽烟;到吃饭时,我心头高兴,也是因为能抽烟。是的,我甚至可以说,我只是为了抽烟才吃饭的,虽然我这样讲有些夸大。但是,一个没烟抽的日子,它对我将乏味透顶,将十分无聊和失去魅力;要是清晨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今天没烟抽——我相信,我干脆不会有勇气起床,真的,会在床上一直躺下去。你瞧,一支点燃的雪茄在手——毫无疑问串了味儿,或者吸起来不通畅,这是极叫人恼火的——我是说,有一支好雪茄在手,那你就算成了,就真的不怕再发生任何事情。这正如躺在海边一样,在海边躺着就够啦,不是吗?一切都不再需要,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娱乐……感谢上帝,全世界都有人抽烟,是不是?据我所知,你不论漂泊到哪个天涯海角,没有什么地方的人不解此道。甚至北极考察队,为克服疲惫也要带上充足的烟草;每读到这样的描写,我总是非常感动。须知,在北极没烟抽会多么难受——举个例,我没烟抽就难受得要命;而多会儿我还有一支雪茄在手,我就能坚持,我了解,它会帮我渡过难关。”

“可是,你这么嗜烟如命,总有些不对劲儿。”约阿希姆说,“贝伦斯的话完全对:你是个老百姓——他这话肯定不仅仅是赞扬,而是指你懒散得不可救药,事情正是这样。再则,你本来身体健康,想做什么事不好做?”他说时眼里已露出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