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体怪物的生活情景(第2/3页)

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那种指引鼓点更多地响在劳埃德一边,不在我一边,然后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又占据波峰优势。不过我记得童年时代不曾有过任何由此引起的不快,那时不论谁的动作成功或是失败,我俩都没有得意或怨恨之感。

不过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些敏感的细胞在纳闷,怎么老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突然间扯着我离开我想去拿的东西,拽着我朝向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我分明不想要,却强行进入了我的意愿领域;意愿并没有自觉地去接近,伸出触须包住想要的东西。于是我仔细观察某一个偶然来看我和劳埃德的小孩,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思考一个问题的两方面:第一,如果是单体状态,有没有可能比我们的双体状态更占优势;第二,是不是别的孩子都是单体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经常困惑我的问题都是双面的:劳埃德大脑活动的细流有没有可能渗透到我的头脑中,两方面问题的其中之一是不是他想到的。

贪婪的外公亚罕决定把我们展出来赚钱,参观者真是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热心的下作之徒,非要听听我们互相说话。那些人头脑简单,非要用耳朵来证实眼睛所见。我们的亲戚们逼着我们满足这样的要求,他们不理解这样的要求令我们多么苦恼。我们本可以以怕见生人为借口推脱,不过事实上我们的确从来没有互相说过话,甚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偶尔有点交流,也只是不连贯地简单哼哼几声,示意要做什么或别做什么,就连这情形也很少有(比如,一个刚刚伤了腿,要扎上绷带,另一个想下河涉水),再说这也很难算得上对话。我们无言地进行简单的基本交流:落叶漂流在我们共同的血脉之河上。简单些的思想能互相传递,在我们之间旅行;丰富一些的思想就各自闷在心里,但即使闷在心里也会发生奇怪的现象。所以我据此猜测,劳埃德尽管性子比较平和,其实困扰着我的现实新情况也同样困扰着他。他长大后把那些困扰大多都忘记了,我却一点都没有忘记。

我们的观众不光希望我俩说话,也想让我俩一块玩耍。这些笨蛋!他们想让我们下跳棋,或玩类似的游戏,比比智力,结果没有得逞。我设想,假如我们碰巧是一对异性双胞胎的话,他们会逼我们当着他们的面犯乱伦罪的。不过,我俩玩游戏就和互相说话一样形成不了习惯,就会因此受些精心设计的折磨。他们逼我们进行缩身运动,把一个球放在我们的胸骨之间,叫我们拍打,或是叫我们假装为争夺一根棍子大打出手。我们还得伸出双臂搂住对方的肩头,绕着院子跑,以此赢得人们疯狂的鼓掌。我们虽然连体,但能跳能跑。

有一个专利药品的推销员,秃头小个子,穿着件脏兮兮的白色俄国式衬衫,懂得些土耳其语和英语,教了我们这两种语言的几个句子。从此,我们就不得不向一些痴迷的观众表演这种能力。他们那些热切的面孔现在仍然在我的梦魇中追逐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我的造梦者需要一些跑龙套的角色,这些脸就会到场。我又看见了那个古铜色大脸盘的牧羊人,穿着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的破衣服。也看见从卡拉兹来的士兵、独眼驼背的美国裁缝(一个怪物长在他的右边)、咯咯笑的女孩子、唉声叹气的老太太、孩子们、穿着西装的年轻人——眼睛闪亮,牙齿洁白,嘴大张着像个黑洞。当然还看见外公亚罕,长着黄色象牙一般的鼻子,灰羊毛一般的胡须,指挥着参观事宜,或是在数肮脏的纸币,边数边舔大拇指。那个语言学家,穿着绣花衬衫,秃头,向我的一个姨妈求婚,却老是透过金丝眼镜羡慕地观察亚罕。

快到九岁时,我已经相当清楚了我和劳埃德是罕见的畸形人。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既不觉得得意,也不觉得耻辱。不过有一次,一个歇斯底里的厨娘,是个长着一点小胡子的女人,非常喜欢我们,同情我们的不幸,发下毒誓,说反正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拿一把闪亮的刀把我们劈开,让我们获得自由。她说着就突然亮出刀来(立刻被我们的外公和一些我们新近才认识的舅舅们制服了)。出了那件事后,我经常做无关痛痒的白日梦,幻想我和可怜的劳埃德不知怎么就分开了,可是劳埃德还是个怪物样子。

我并不在意刀子的事,再说用什么方法分开我们仍然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我清清楚楚地想象过,我的累赘突然融化了,我感受到了由此而来的轻松和自在。我幻想翻越了一道树篱——这道树篱的桩柱顶上挂着一些白森森的农场动物的头盖骨——然后一路下坡,到了海边。我看见自己跳过一块块海中巨石,纵身跳入波光闪闪的海水中,又爬回岸边,和另外一些光着身子的小孩一起蹦蹦跳跳。我是在夜里梦见这些的——看见自己从外公家里逃了出来,带了一个玩具,要么带了一只小螃蟹,紧贴在我的身子左侧。我看见自己遇见了可怜的劳埃德,他在我的梦里一拐一拐地走,无望地和另一个跛足的孩子连了体,我却自由自在地绕着他们跳舞,拍打他们直不起来的背。

我不知道劳埃德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梦境。医生说有时候我们做梦,两人的脑子会一块儿使用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劳埃德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一艘带有三根桅杆的船。就在前一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我自己在地上也画了那样一艘船。

一件宽大的黑色牧师斗篷盖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席地而坐,全身除了两人的头和劳埃德的一只手之外,都包在斗篷下垂的衣褶里。太阳刚刚升起,三月冷飕飕的风就像一层层半透明的冰,紫荆树上开着粗糙的花,在风里形成淡紫色的朦胧小点。我们身后是又长又矮的房子,里面住满了胖女人和她们的恶臭难闻的丈夫,全都在酣睡。我和劳埃德没有说一句话,连看都没互看一眼。劳埃德扔了他手中的树枝,伸出右臂搂住我的肩头。我们平时两个人都想走快一点时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共同披的那件衣服的后摆拖在枯黄的野草上,小石子不停地从我们脚下滚出来。我们朝那条柏树小径走去,再往下就是海边。

这是我们第一次试着造访大海。从我们的小山顶上远眺,能看见大海悠闲自在地闪着温柔的光,海浪无声地冲刷着光滑的岩石。我不必把记忆集中在这一点上,我们跌跌撞撞地逃跑了,那是我们命运中一次明确的转变。几个星期前,我们十二岁生日那天,外公易卜拉欣开始盘算一个鬼主意,想将我们送到一个舅舅办的新公司里,到全国各地进行一次为期六个月的巡回展览。他俩不停地谈条件,吵吵嚷嚷,甚至打了起来,结果易卜拉欣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