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国(1)(第3/9页)

“我们在亚当·伊里奇那里见过面。”他说话时露出了门牙牙根,这让我软弱无力的意识记住了他。我肯定得再接着又问他福尔特的情况。

“噢,你没有听说么?”这个话匣子吃惊地问道,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了整个故事。

事情是在去年春天,福尔特出差去了一个满是葡萄园的里维埃拉小镇,和往常一样住在一家安静的小旅馆里,旅馆主人是他的长期债务人。有必要描述一下这家旅馆。它坐落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窝里,山上长满了含羞草,一条小路还没完全修好,两边有五六幢小别墅。那里某个小小的住处,收音机在星空下熟睡的夹竹桃林里唱着歌。福尔特的房间在三楼,开着窗户,下面是一片空地,蟋蟀的鸣叫声响彻夜空。福尔特在穆图阿莱特大道上的一家小妓院里过了个保健之夜,十一点左右回到旅馆,心情愉悦,头脑清醒,腰部轻松,马上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星光染灰了夜空的额头;夜空的表情略带疯狂;古老的小镇灯光密集;前一年他与一位瑞典学者通信讨论过一道有趣的数学题;昏暗的空旷地方似乎飘荡着干燥的香甜气味,这气味没有思想,没有任务,就是四处乱逛。有一种酒,口感玄妙,购销两旺;最近收到一则消息,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引人注意的国家,说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世了,她的模样早在他的记忆中枯萎了——所有这些,我想,就是福尔特走过大街再上楼时心中所想的事情。他想着念着的这些事情,分开来看,没有一样对他这个长着坚挺鼻子、不算普通,却很肤浅的人(就人的核心基础而言,我们可以分为专业人和业余人,福尔特和我一样,是个业余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新事情,但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形成了也许是最容易产生闪电的媒介。那闪电异常神秘,极其偶然,如同中了大奖一般突如其来的灾难,远非他理智的正常功能所能预测,当晚在那个小旅馆里击倒了他。

这座白色的小建筑,装饰只是褶纱一般的蚊帐和壁花,他回来约摸半个钟头后,全楼人的沉睡突然被打断了——不,不是打断了睡眠,而是一些声音,可怕的声音,把沉睡的人们撕醒了,扯醒了,炸醒了——我亲爱的,那些声音至今让听到的人难以忘怀。那声音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被几个坏蛋匆匆扔进沟里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尖叫,也不像一个伤员在野蛮的医生给他截下严重受伤的腿时发出的吼叫——都不是,比这些叫声更可怕,可怕得多……后来小旅馆的老板帕翁先生说,要是做个比较的话,那声音很像女人在分娩的剧烈疼痛中一阵一阵发出的尖叫,几乎有些喜气洋洋——只是这尖叫的女人成了男人,子宫里是一个庞然大物。那阵撕裂人类喉咙的风暴,其主调很难分辨——是痛苦、害怕,还是凄厉的疯狂,要么什么都不是,而是要表达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可知性传给了从福尔特屋里爆发出来的狂叫,狂叫又引起了听者的恐惧,听者便想立刻制止它。一对新婚夫妇正在隔壁床上翻云覆雨,听见这叫声停了下来,双双转移了视线,屏住了呼吸。住在楼下的荷兰人仓皇逃进了花园,花园里已经来了客房部经理和匆匆闪过的十八个女仆(女仆实际上只有两个,因为来回奔跑,显得人影杂多)。旅馆老板还算镇定自若,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冲上楼去,查明了飓风般的嚎叫是从哪个门里不停地发出来的。叫声实在厉害,仿佛在推人后退。结果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不论是砸门还是苦苦恳求,都无济于事。这时可以断定嚎叫的人是福尔特(他的窗户开着,里面一片漆黑,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会带上别人的印记),他的嚎叫远远越过了旅馆的范围,左邻右舍摸着黑聚集过来,有一个家伙手里拿着五张牌,全是王牌。到现在人们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声带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有一种说法是福尔特至少叫了十五分钟,另外一种也许比较准确,说他叫了五分钟。老板犹豫不决,不知是大家合力破门而入呢,还是从外面搭个梯子,要么就叫警察。这时那尖叫,可能是达到了痛苦、恐惧、吃惊或者其他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的极限,突然变成了混杂不清的呻吟,然后彻底停了。一时间分外安静,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老板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门里头传来几声叹息,还有踉跄的脚步声。一会儿后听见有人摸门锁,好像不知道怎么开门。一只虚弱无力的拳头开始从里面有气无力地砸门。帕翁先生找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他其实早就能这样做了。

“人都喜欢光明。”福尔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老板起初以为福尔特在刚才发作的时候把灯打坏了,便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开关,结果灯应声而亮。福尔特带着病态的惊奇眨着眼睛,目光先盯着那只带来光的手,然后移到了刚刚亮起来的玻璃灯泡上,好像头一次见灯泡是如何亮起来的一般。

福尔特的整个外表都起了变化,变得很怪,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样,淌汗的脸这会儿不知为何软肉松弛,嘴唇耷拉着,眼睛变成了粉红色,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虚弱迟钝,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剧痛后产下一头大怪兽一般的解脱。他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睡裤,低着头站在那边,手心对着手背使劲搓。帕翁先生和旅馆里的客人自然要问他问题,他一概不予回答。他只是鼓着双颊,推开围观的人,走到楼梯平台边,在楼梯上肆无忌惮地小便起来。然后返回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后老板给福尔特的妹妹L太太打了电话,告诉她她哥哥疯了,身体瘫软,神志不清,捆起来送回家去了。家庭医生认为这只是一次轻微的中风,开了相应的处方,但福尔特却不见好转。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倒是真的开始自如走路了,有时候甚至吹吹口哨,或者破口大骂,还故意吃一些医生禁止他吃的食物。然而,他的变化依然存在。他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失去了对生活的尊重,失去了对金钱和生意的兴趣,失去了所有约定俗成的感觉,失去了日常的习惯和举止,彻底失去了一切。让他独自去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非常好奇,虽然好奇的都是不要紧的事,自己很快也就忘了,但这样老是冒犯别人。走路碰上人他就打招呼,讲讲某某人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或者说说道听途说的事情。经过水果摊时会拿走一个橘子,不剥皮就吃,卖水果的女人追着他嘟囔,他只是冷冷一笑。他累了,觉得无聊了,就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坐下还不老实,伸手抓女孩子的脚后跟,像抓苍蝇一般。还曾经使心计顺手牵羊,从几家餐馆里拿了几顶帽子、五条毛毡、两顶巴拿马草帽,警察也为他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