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国(1)(第2/9页)

在这些早春的日子里,窄窄的圆石子小路上没有花草,一片荒凉,但行人还沿着一旁的人行道来来去去,某个人看到我的肩膀时毫无疑问会说:“那是希涅乌索夫,艺术家——前几天他妻子死了。”假如人行道上真的没有人再认出我,我也许就会永远那样坐着,捡点海里漂流而来的废弃物,瞧瞧翻滚的浪花,望望天边拖长的朵朵小云流露出的虚幻柔情,再看看寒冷的青绿色大海冲刷来的阵阵深红色暖意。

然而(当我在断丝般的词语丛中摸索之时),还是让我转回来谈福尔特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去过他那里一次。那天很热,我俩就像爬上花篮带子的两只蚂蚁,因为我突然很好奇,想去看看我从前的家庭教师(他上课的内容仅限于他针对我课本的编写者提出一些巧妙的争论)。他的外表刚强,衣冠整洁,一个很大的白鼻子,头发中间梳着一道油光闪亮的中缝。后来他事业上一帆风顺,好像走过了一条如头发中缝这般闪亮的路。他的父亲,伊利亚·福尔特,只是圣彼得堡梅纳德餐厅的老厨师:il y a pauvre Ilya,(3) 换成俄语的povar,就是“男厨”的意思。我的天使啊,我的天使,也许我们在人世的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双关语,或者是一个怪异的韵脚,就像“牙科”和“超验”(4) (还记得吗?)押韵一样。现实,这个残酷的词语,它的真正意义排除了我们作出的那一切奇怪的、梦幻般的、矫揉造作的解释之后,现在对你来说是那么单纯,那么甜美;怪不得你,天使,会觉得我们太可笑,竟然把睡梦当真(虽然我俩也隐隐明白为什么每样东西轻轻一触就立刻解体——比如词语、日常习俗、制度、人——所以,你知道的,我认为笑就是反映真实的小猿猴,意外地迷失在了我们的世界中)。

时隔二十年之后,我现在又见到了他。当我走近宾馆时,我很正确地理解了宾馆所有的古典装饰——黎巴嫩的雪松,桉树,香蕉树,网球场的红土,草坪外围起来的停车场——我把这些看作运气不错的表现,看作现在需要改变福尔特过去形象的一种象征!在我们分离的岁月里(分离对我俩都不算痛苦),他从一个瘦长的穷学生变成了一位儒雅、发福的绅士。学生时代他长着充满活力的黑眼睛,左手写得一笔刚劲有力的好字,如今眼中的活力和那双大手的好看样子没有消退,只是从背影认不出来是他。他原先的头发浓密光滑,脖颈也是刮过的,现在稀疏的黑发围着一块宛如剃光了的棕色秃顶。穿着炖甘蓝颜色的真丝衬衫,打着格子花纹的领带,下边是宽大的珍珠灰色裤子,杂花鞋子,在我看来好像是打扮起来要去参加化装舞会似的。不过他的大鼻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我走过去时,他的鼻子准确无误地嗅出了淡淡的故人重逢的味道。我拍了拍他宽大的臂膀,摆出姿势让他猜我是谁。你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深蓝色的高跟鞋,赤裸的足踝靠在一起,怀着不露声色却又调皮的兴趣打量当时空无一人的宽敞大厅里的陈设——扶手椅上垫着的河马皮,没有装饰的吧台,玻璃桌面上摆着英国杂志。壁画故意弄得简单明了,金色的背景下画着几个胸部平平的金发女孩,其中一个不知何故单膝跪地,两缕秀发垂下脸庞。我们能否设想,这奢华房屋的主人会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的天使……这时福尔特握住我的手,紧紧攥住,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盯住我。他在遵循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暂停规律,想要打喷嚏的人就遵循这样的规律,要打,却不能确定打不打得出来……不过他打出来了,眼前一亮,往事历历在目,他大声喊出了我的昵称。他吻了你的手,但是没有低头。接着他好心地嚷嚷着,显然很得意让我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看看他通过自己坚强的意志力而取得的辉煌圆满的人生成就。他让我们坐在露台上,订了鸡尾酒和午餐,然后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妹夫L先生。L先生十分有教养,穿着深色西装,和福尔特华丽的奇装异服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们一块儿喝酒吃饭,谈论过去,也谈到了某个身患重病的人。我把餐刀稳稳地架在了叉子的背面,你抚摸着那条好看的狗,它害怕主人,很紧张。大家沉默了一分钟,期间福尔特突然清晰地说了声“对了”,好像他一直想着什么事情,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一般。然后我们就分开了,相互许了一些彼此都没有打算遵守的诺言。

你在他身上没有找到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不是?的确,这种类型的人太多了:青年时代单调乏味,靠给人上课来供养酗酒成性的父亲,然后靠着顽强努力和开朗性格渐渐地发了家。除了这家利润不是很丰厚的旅馆之外,他对葡萄酒生意也有浓厚的兴趣。你说那样的生活有些无聊,还说像他那样精力充沛、事业成功的人总是一身臭汗,但我后来意识到你这么说是不对的。说实在的,我现在非常羡慕福尔特早期的基本素质:他的“意志力”的精度和力度——可怜的阿道夫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提到过这东西,你还记得么?不论是蹲战壕还是坐办公室,不论是赶火车还是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天没亮就起床,不论是安排生意上的往来还是交友树敌,亚当·福尔特不仅总能尽展其能,不仅每时每刻都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枪,而且总能确保达到今天的目标,达到明天的目标,也能确保循序渐进地全面实现所有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非常务实,目标定得不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局限。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才而深藏不露,凡事都以平淡普通为好。实际上他有神鬼莫测之奇才,换了不如他小心谨慎的人,有那样的奇才就要好好施展一番。也许他只是在初出茅庐时偶尔不能控制自己,在对一个小学生就某一门单调的课程进行单调的训练时加进了数学思维不同寻常的优雅表现,于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去上下一堂课的时候,留在我们教室里的是一股诗歌的寒气。我心怀嫉妒地想,假如我的神经和他的一样坚强,我的灵魂和他的一样刚健有力,我的意志力能和他的一样有凝聚力,他就会把他最近超乎常人的发现之精髓透露给我了——也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这信息会击倒我。另一方面,我也会一再坚持让他把一切从头至尾都告诉我。

人行道上传来沙哑的声音,小心地冲着我轻喊。不过上次和福尔特一起吃午饭已时隔一年多了,所以当喊我的人身影都投在了我坐的石头上,我依然没有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福尔特那很不起眼的妹夫。我出于礼貌,机械地起身和他一起散步,他也说了些很深情的话:他说他碰巧到我住的旅馆去了,那边的好心人不仅告诉了他你的死讯,也老远把我在空旷的海边散步的身影指给他看。我的身影引起了当地人的好奇,一时间我很不好意思,每户人家的露台上竟然都能看见我那痛苦的浑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