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器官(第4/9页)

我与渡会医生的邂逅,是在家附近的一家健身房。他经常在周末的上午,带着壁球拍来到健身房,期间也和我打上几盘。他彬彬有礼,体力充沛,对胜负得失的计较也恰到好处,所以论轻松快活地玩玩游戏,他是正合适的对手。虽然我比他年纪稍长一些,但年代大体相同(这之前提及过),打壁球的技术也大体相同。二人追逐着壁球直至汗流浃背,然后去附近的啤酒馆,一起痛饮生啤。渡会医生大体上只思考自己的事情。似乎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生下后就几乎没有体验过金钱苦恼的人,大多数都是如此的吧。尽管如此,如前所述,他是个快乐有趣的聊天对象。

知道我是从事写作的,渡会就不全是扯闲篇,一点一点地夹杂了个人的知心话。渡会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如同心疗师和宗教家一样,从事写作的人也有倾听个人知心话的正当权利(或义务)。其实不仅仅是他,我之前已多次被各种人当作倾诉对象,有过同样的体验。说起来,我原本就不讨厌倾听他人的叙说,对于倾听渡会医生知心话更是来之不拒。他基本上是个正直率真之人,也能恰如其分公平地看待自己。而且也不惧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这恰恰是世上很多人所不具有的资质。

渡会说过:“比她容貌姣好的女性,比她体型优美的女性,比她趣味高尚的女性,比她头脑好用的女性,我都多多少少交往过。不过这样的比较不具有任何意义。这是因为对我而言,她是个特别的存在。或者说综合的存在也可以吧。她所拥有的全部资质都朝向一个中心,并紧紧相连。不能一个个抽离来测试与分析孰优孰劣,孰胜孰负。而且正是那个中心里的某些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如同强力的吸铁石。那是一种超越理智的东西。”

我们就着薯条和泡菜,喝着大杯黑棕色鸡尾酒。

“相识犹恨晚,相爱费痴缠。爱恨纠结中,此心难复前。有这样一首和歌吧。”渡会说道。

“这是权中纳言敦忠的和歌。”我答道。为什么会记住这首和歌?我自己也茫然不解。

“这里的‘相识’,是指伴有男女肉体关系的幽会。这是大学课堂上教的。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但到了这般年岁,终于感受到这首和歌的作者是抱有怎样的心情了。与思慕爱恋的女性幽会,缠绵云雨,完事后道声再见,最后感觉到深深的失落感,令人窒息苦闷。回想起来,人的这种心情,纵有千年,丝毫未变。我竟然没有察知自己体验过的正是这种心情。令人痛心的是,我作为一个成熟之人还不够格。虽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太迟了。”我说。

我觉得在情感问题上没有太迟或太早。因为即便再怎么迟缓,总比到最后也还未曾意识要好得多吧。

“不过这种心情趁年轻的时候体验的话,或许就好了。”渡会说道,“这样的话也许能生成类似免疫抗体的东西。”

我想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想得通的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人,他们在未能生成免疫抗体的情况下,体内潜伏着性质恶劣的病原体。不过对此我什么也不想说。一说就话长。

“我和她开始交往有一年半了。她的丈夫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去海外出差。那个时候我们就见面吃饭,然后来到我的住处,一起上床。我了解到她和我发展成这种关系的契机,是因为他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她的丈夫向她道了歉,和对方分手,并保证下不为例。不过她的心情没能就此复元。为了取得所谓的精神平衡,才与我保持了肉体关系。要说是报复雪耻,表现也太过残忍了,但对女人来说,这种内心的调整作业是必须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这样的事是否屡见不鲜,我不清楚,姑且先安静听他说。

“我们一直轻松愉悦地享受床第之欢。活泼的交谈,二人独享的温馨秘密,长时间精致的做爱。我想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笑颜常驻,笑得非常快乐。可是一直持续着这种关系,渐渐越发深爱到不能自拔退回原初。我最近常常在思考。所谓我,究竟为何物呢?”

我意识到好像听漏了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听错了),所以请他再重复一遍。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这是目前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他重复道。

“有难度的疑问。”我说道。

“可不。非常难的一道疑问。”他说道。然后为了确认其难度而频频点头。他似乎没有体会到我话语里带有轻微的讥讽之味。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他还在追问,“作为一名美容整形外科医生,迄今为止从不犹疑地精励于工作。在医科大学整形外科研修,一开始作为助手协助父亲的工作。父亲视力恶化引退以后,我就接手了诊所的经营。虽说有点自吹自擂,但我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技术是精良的。在这个美容整形的世界里,实际上是鱼目混珠。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内部捣浆糊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我们始终凭良心办事,一次也没有和顾客发生过大的纠纷。这方面我敢自夸为专家。在私生活方面也没有不满。朋友多,身体目前还算健康。我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一段时间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当认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能力和经历,如果失去目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就将一个赤裸的我放逐到这个世界上的话,这里的我,究竟为何物?”

渡会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求某种反应似的。

“为什么会突然思考这种问题呢?”我问道。

“之所以这样,我想是因为在这之前,读了一本关于纳粹集中营的书。这本书里,有一段是讲述在战争中被强行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科医生的故事。在柏林开诊所的一位犹太人医生,有一天与家人一起被抓,并被押送到集中营。在这之前他被家人爱戴,被人们尊敬,被患者信赖,在雅致的邸宅过着富足的生活,还养了好几条狗。到了周末,作为一名业余大提琴演奏者,和朋友们演奏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室内音乐。享受着安定富有的生活。但命运突转,他被投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所。在那里,他不再是富有的柏林市民,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几乎如同非人。与家人分离,遭受野狗同然的待遇,食不果腹。集中营里的所长知道他是有名的医生,以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为由,暂时免除了煤气毒杀,但是明天的事没人知道。由着看守心情,或许轻易地就被棍棒打死。他的家人恐怕已经被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