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6/8页)

噢,板着面孔毫不通融、尽职地看守的博多呀!“不行,经理忙着呢,你得事先约定,下次再来,现在请走开吧。”

听着,我会待在这里,同她软磨硬泡,甚至不惜使用武力闯过我的博多的胳膊。但这时从狭窄的过道——博多,是办公室外面的这条过道!——传来了一声呼喊,有一个我至今一直不愿意提起名字的人,正隔着巨大的酱缸和慢慢沸腾的酸辣酱朝下面张望——这个人从铁扶梯上噔噔直冲下来,一面扯直嗓门喊着: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噢,耶稣,亲爱的耶稣!孩子啊,我的儿子,瞧瞧是谁来了!嘿,孩子,你还没有看见我吗,瞧你变得多瘦呀!来,来,让我吻吻你,我来拿蛋糕给你吃!”

我的猜测并不错,自称为布拉甘萨太太的私营布拉甘萨酱菜有限公司的经理太太,当然就是我当年的保姆,午夜的罪犯玛丽·佩雷拉小姐,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这唯一一个母亲。

午夜,或者午夜前后时分。一个人拿着一把折叠好的(完好的)黑伞,从铁轨那个方向走到我的窗前,蹲下来拉屎。他借着灯光看见了我的侧影,对我在偷看他并不恼火,而是叫道:“看我的!”随即拉出一条大便,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长的。“十五英寸!”他叫道,“你能够拉多长?”在以前我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我会把他的生平讲述一番。在这个时刻,他又拿着一把雨伞,有着两种关系我便可以着手将他编织到我的生活当中来,我毫无疑问地可以在最后向任何想要了解我的生活以及那个黑暗时代的人证明,他简直是个少不了的角色。但这会儿,我只剩下墓志铭要写了,我已经同过去失去联系,完全脱离了。因此,我朝那个拉屎大王挥了挥手,嚷道“最多不过七英寸”,便把他丢到脑后了。

明天。或者后天。裂开的日子会等到八月十五日。还有一些时间。我明天再收尾吧!

今天我给自己放一天假去看玛丽。天气很热,路很长,公共汽车穿过满是尘土的街道。由于独立日即将来临,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不过我还是能够嗅出其他更加恶劣的气息来——理想破灭、以权谋私、愤世嫉俗……将近有三十一年的自由的神话已经变了味。需要新的神话,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玛丽·佩雷拉如今自称为布拉甘萨太太,同她妹妹艾丽斯(如今是费尔南德斯太太)一起住在纳里卡尔的女人盖的粉红色方尖碑似的高楼的一个套房里。高楼就坐落在那些豪华别墅的原址,也就是那个两层楼高的小丘上。当年在这里,她曾经睡在仆人的席子上。她如今房间的大小同我的房间差不多,就在那里,当年一个渔夫指着远方,男孩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看到地平线上。玛丽抱着我儿子坐在一张柚木摇椅上,边摇边唱着《落日红帆》。在远处天空下可以看见好些三角帆船的红帆。

这一天令人很是愉快,我们在一起回忆起过去的日子。那一天我也得知原来的仙人掌园逃过了纳里卡尔女人的革命行动,我从园丁那里借来一把铁锹,把一个埋在地下多年的世界挖了出来。那是一个铁皮的地球仪,中间还包着一张被蚂蚁咬坏了的泛黄的婴儿特大号照片,摄影卡里达斯·古普塔,还有总理的来信。还有更遥远的往事,我们又谈起玛丽·佩雷拉命运的变化,这话题谈了总有十几次了。原来这一切都仰仗她亲爱的艾丽斯。她丈夫费尔南德斯先生生前患色盲,有一天开着他的旧福特汽车看错红绿灯(当时城里红绿灯并不多)出了事。后来艾丽斯到果阿找到了她,告诉她说她的雇主,那些极富经营头脑的可怕的纳里卡尔女人,愿意把她们从四脚混凝土块里挣到的钱投一部分来办个酱菜厂。“我跟她们说,世上没人能做出我姐姐玛丽那样的酱菜和酸辣酱来,”艾丽斯说,她的话千真万确,“因为她在腌制时把自己的感情也加入进去。”因此艾丽斯最后成了个好妹妹。孩子啊,你想得到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爱吃我做的酱菜,就连英国人也爱吃。唉,真正想不到,如今我住的这地方从前就是你亲爱的家,上帝知道你遇到了些什么,这么久以来活像个叫花子。天哪,这世道怎么啦!

交织着甜蜜和痛苦的哀悼声,噢,你可怜的阿妈、阿爸!那位好心的太太,死去了!还有那个可怜人,从来不知道谁爱他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就连“铜猴儿”……但是我打断了她,不,没有死,不,那不是真的,没有死。藏在修道院里,吃面包。

玛丽如今盗用的是把这些岛屿送给英国人的可怜的凯瑟琳王后的姓氏,她把腌制酱菜的秘密传给了我。(这一教育早就开始了,当年我站在厨房里眼看她把自己的内疚拌入到绿色的酸辣酱里,如今在同一个空间里,这堂课总算完成了。)这会儿她决定退休,头发雪白,坐在家里,很高兴又可以当保姆抚育另一个孩子了。“孩子啊,你既然已经把这写个不停的东西写好了,那么就应该在你儿子身上多花些时间了。”但玛丽啊,我是为他写的。她改变话题,因为这段时候她的心思常会突然岔到别的事情上:“噢,孩子,孩子啊,瞧你那样子,你变得多老呀!”

玛丽从来没有梦想到自己会有钱,有了钱之后她仍然不习惯在床上睡觉。只是一天喝掉十六听可口可乐,对牙齿再也不担心,因为牙齿已经掉光了。接着又岔开了:“你干吗这样忙着结婚?”因为博多提出来了。不,她又没有毛病,看看我的身体,她怎么能这样呢?“好啦,孩子,我只是问问罢了。”

这一天就会平平安安地过去,这是接近时代终结的黄昏,除掉一件事,那就是现在,阿达姆·西奈三岁一个半月大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

“阿巴……”嘿,噢,上帝哪!听啊,孩子,那小家伙在说话呢!阿达姆小心翼翼地发出“阿巴……”阿爸。他在叫我阿爸!不,他还没说完,他脸上憋得红红的,要对付我留给我儿子的这个世界,他必须也是个魔术师,最后他终于说完了他那令人敬畏的第一个词儿:“……卡达巴。”

阿巴卡达巴!但是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没有变成癞蛤蟆,天使也没有从窗口飞进来,这孩子只是在练舌头。我是看不见他的法力了……趁着玛丽忙着庆贺阿达姆的新本领之时,我回到工厂博多那里。我儿子那令人费解的第一句话在我的鼻孔里面留下令人担忧的气息。

阿巴卡达巴,这根本不是一个印度的词儿,而是从巴西里得诺斯替派主神的名字衍生出来的一个神秘的口诀,包含了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也就是一年的天数,天的数目,以及阿布拉克萨斯天神发出来的精灵数目。“这孩子,”我在纳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以为是什么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