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头妖怪(第3/5页)

……这时候在下面,我父亲看到从黑暗中钻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他对上面发生的那场灾难一无所知,他从那个曾经是房间的废墟里面观察着那个怪物,那个家伙穿着破破烂烂的睡衣,头上戴着一个鬼怪的饰物,这是一个用纸板做的面具,在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这是罗婆那指定的代表,来取钱的人。三名商人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他们眼看着这个像是农民梦魇中的魔鬼走上通往屋顶平台的阶梯。过了一会儿,在寂静的夜色中,他们听见那个魔鬼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肏娘贼!哪里来的这些割掉鸡巴的奴才!”……他们听得莫名其妙,眼看着折磨他们的这个怪物走下阶梯,冲到黑暗中不见了。他骂人的那几句话还在微风中飘荡:“肏屁眼的鸡奸犯!猪猡儿子!吃自己的粪!”……他们莫名其妙,冲到上面去;伯特发现了一个灰色布条子,穆斯塔法·基马尔弯下身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卢比;可能是我父亲吧,是的,为什么不呢,眼角看到一个猴子的黑影掠过……他们猜到其中的原委了。

这时候只听见他们的呻吟和伯特先生尖厉的诅咒声,恰好同鬼怪的咒骂遥相呼应。没有人明说,但各人脑袋里面都激烈地斗争起来:要钱还是要库房,要库房还是要钱?生意人满心惶恐,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性命交关的难题——但事到如今,即使听任这些现金让到处乱窜的狗毁掉或者捡垃圾的人拾去,他们又有什么法子不让放火的来烧掉他们的产业呢?——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现钱能到手尽量不放松”这一天经地义的规律起了作用。他们冲下石阶,沿着长满杂草的草地跑去,穿过了一道道坍塌的门,来到了——一窝蜂地——来到了沟里,捡起地上的卢比就往口袋里塞,他们顾不上那一摊摊的小便和一堆堆的烂水果,在夜色中睁大眼睛又扒又抓,尽量地寻找丢失的钱。他们只是希望在今天夜里能发生奇迹,那帮家伙不会立即着手进行报复。但是,当然……

……但是,当然,算命大师拉姆拉姆其实并没有飘浮在离地面六英寸的空中。我母亲的尖叫声低下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过去,发现原来有个小架子从墙根伸出来。“蹩脚的把戏,”她心中寻思,“这个鬼地方,既有睡觉的兀鹰,又有耍猴子的,我跑到这里来,等着这个坐在架子上装成飘浮在空中模样的古鲁来胡说八道,我这是干什么呀?”

阿米娜·西奈不知道的是,我将要又一次使人们感到我的存在了。(不,不是那个在她肚子里的骗人的蝌蚪样的东西。我指的是我自己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对于历史角色的事,几位总理写道:“……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大家的一面镜子。”那天夜里好几种巨大的力在较量着,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感受到它们的力量,而且感到恐惧。)

听到皮肤很黑的太太的尖声叫唤,几位表兄弟——从老大到老四——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聚到了她刚刚经过的门道里……默默地望着她在利法法·达斯的带领下朝那个像是不大可能给人带来安慰的算命大师走去,这几个人是正骨的、玩蛇的和驯猴子的。这会儿他们低声地鼓励她(是不是也用粗糙的手掩住嘴巴偷偷地笑呢?):“太太,他会给您算个大吉大利的命的!”以及“喂,表哥,太太在等着呢!”……但这位拉姆拉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究竟是吹牛骗人,付两个子儿就给你看手相、说些好话来骗那些愚蠢的女人——还是真有本事,掌握了人生秘密的钥匙呢?至于利法法·达斯,究竟是他把我母亲看成一个用不值两个钱的假货就可以骗得团团转的女人呢,还是他眼光犀利,看穿了我母亲内心深处朝思暮想的秘密呢?——预言说出来的时候,这几位表兄弟也大吃一惊了吗?——还有嘴角的白沫呢?那是怎么回事?那个歇斯底里的夜晚令人的思想发生了错位,在它的影响之下,我母亲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她通常所有的自制力?她方才就感到楼梯上那暗黑的空气像海绵一样将她一点点地吸收掉了,是不是她真的陷入到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之中,这样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她都会深信不疑?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不过,在我将我的怀疑讲出来之前,我得尽可能将当时的真实情况描述一番,尽管这隔着一重朦胧不清的帷幕。我得描述的是:我母亲摊开手掌,朝迎上前来的手相师伸出去,她的眼睛像鲳鱼似的一眨也不眨,睁得老大——那几位表兄弟(咯咯笑着?)说:“太太,给您看的手相一定灵验得不得了!”还有:“快说呀,表哥,快说呀!”——可是那重帷幕又降了下来,因此我不敢肯定——他一开始是不是像是马戏团大帐篷里蹩脚的看手相的那样,先来一套陈词滥调,找什么生命纹啊心脏纹,再胡吹一通孩子将来会成亿万富翁什么的,而其他几位表兄弟呢就在一旁打边鼓:“哇呀呀!”“哎呀,真是看手相的大师!”——然后呢,他有没有改变?——拉姆拉姆有没有身子发僵——眼珠直朝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就像鸡蛋一样——他有没有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道:“太太,能不能容许我触摸一下那地方?”——而几位表兄弟立即安静下来,就像睡觉的兀鹰一样——而我母亲呢,有没有一反常态地回答说“好的,我容许你”,这样算命大师就成为她这辈子当中除了家庭成员以外触摸过她的第三个人?——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一震,像是一道猛烈的电流从那个胖乎乎的手指上通到了母亲的皮肤上?我母亲的脸孔就像是个受惊的兔子,眼看着身穿格子衬衫的算命大师转起圈子来,在他那张温和的胖脸上,眼珠仍然像鸡蛋一样朝上翻着;接着他全身突然一抖,又发出了那陌生的高音,从嘴唇(我必须将他的嘴唇也要描述一番——不过等一会儿,因为现在……)里吐出这几个字:“是个儿子。”

默不作声的几位表兄弟——用绳子拴着的猴子也不叽叽嘎嘎乱叫了——眼镜蛇盘在篓子里面——打着圈子的算命大师发觉历史通过他的嘴唇说了出来。(是那样的吗?)他开始了:“是个儿子……这样一个儿子!”接下去说的是:“是个儿子,太太,他的年纪永远不会比他的祖国大——既不大也不小。”这时候,玩蛇的、驯獴的、正骨的、摇西洋镜的都真的害怕起来,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拉姆拉姆用这种连续不断的唱歌似的高音说话:“将会有两个脑袋——但你只看见一个——将会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鼻子和膝盖和膝盖和鼻子……注意听着,博多,这家伙一点都没有说错!“报纸称赞他,两个母亲养育他!骑自行车的爱他——但是人群会推他!姐妹会哭泣,眼镜蛇会爬……”拉姆拉姆转得越来越快,四位表兄弟低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大师?”以及“神啊,湿婆,保佑我们吧!”而拉姆拉姆继续说:“要洗的衣物会把他藏起——说话声会给他指路!朋友们会弄断他的手指——血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阿米娜·西奈问:“他是在说什么?我不懂——利法法·达斯——他这是怎么了?”但是拉姆拉姆·赛思无动于衷,他蛋白似的眼睛仍然朝上翻着,绕着像石像般一动不动的我母亲一边打转,一边说着:“痰盂会砸到他的脑袋上——大夫会给他引流——丛林会要他——变戏法的会接纳他!士兵会审判他——暴君会油煎他……”阿米娜正想请他解释,几位表兄弟忽然惊慌得不由自主、个个狂热地拍起手来,因为某种奇怪的东西控制了一切。拉姆拉姆·赛思的转圈达到了高潮,没人敢去碰他:“他没有儿子却会有儿子!他没有老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在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