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头妖怪(第2/5页)

……这时,在老城堡那里,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候罗婆那。在夕阳中,我父亲站在一个暗黑的门道里,这地方过去曾经是房间,如今只剩下城堡的断墙残垣了。他肉嘟嘟的下嘴唇噘起着,两只手攥着放在背后,满脑子想的尽是金钱上的麻烦事儿。他从来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隐约嗅到了未来失败的气息。他待仆人很不好,也许他希望他能有精力实现自己原先的理想,那就是把《古兰经》按照精确的时间顺序重新整理一遍,而不是继承父业,干漆布商这个行当。(他曾经跟我说:“在穆罕默德做出预言时,人们便把他的话记在棕榈叶子上,这些棕榈叶被随意保存在一个箱子里。他去世后,阿布伯克尔和其他的人想要回忆起正确的先后次序,但他们的记性不怎么好。”又是走上了岔路,我父亲没有重写圣书,反而躲在废墟里面等待魔鬼。难怪他不快乐,但我也帮不上忙。在我出生时,我砸烂了他的大脚趾。)再说一遍,我不快乐的父亲,想起金钱的事情就窝火。他的妻子呢,老是哄他拿钱出来,还在夜里掏他的口袋。还有他的前妻(她最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那回她跟一个赶骆驼大车的人吵架,结果脖子被骆驼咬了),尽管离婚条款上早已有了安排,她还是不断地写信向他讨钱。还有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她的嫁妆要他给,以便使她能生儿育女,将来能同他的儿女结婚,这样可以搞到他更多的钱。此外还有佐勒非卡尔少校对金钱做出的许诺(在这一阶段,佐勒非卡尔少校同我父亲处得很好)。少校老是写信来说:“等巴基斯坦成立时你务必站在它一边,它是一定会成立的。它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个金矿。请让我把你介绍给M.A.J.本人……”但是阿赫穆德·西奈并不信任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他一直没有接受佐勒非卡尔的建议,因此等到真纳成为巴基斯坦总统的时候,又会想到是走了一条岔路。最后,还有我父亲的老朋友、孟买的妇产科专家纳里卡尔大夫的来信。“英国人大批大批地离去,西奈兄弟。房地产便宜得不成样子!把你那边的东西卖掉,来这儿置办产业,你这辈子就可以享福了!”在一个充满了钱的脑袋里面是没有《古兰经》经文的位置的……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还有S.P.伯特,他会死在去巴基斯坦的火车上,还有穆斯塔法·基马尔,他后来在自己位于旗杆路的豪宅里面被暴徒杀死,他的胸口上还用他自己的鲜血写了“肏娘贼守财奴”几个字……他就同这两个注定不得好死的人躲在一个废墟的暗影里等待,暗中监视着,看那个敲诈他们的人来取钱。“西南那个角落,”电话里面说,“塔楼,里面的石头阶梯。爬上去,到最顶层的平台。把钱放在那里,然后走开。懂了吗?”他们不顾要他们离开的命令,而是藏身在成为废墟的房间里。就在他们上方某处,在塔楼顶层的平台上,三只灰色的钱袋放在那里,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等人来取走。

……阿米娜·西奈正沿着一道闷气的越来越暗的楼梯井往上爬,为了去听一个预言。利法法·达斯在安慰她,因为她从出租车里出来进入狭窄的通道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感觉到她的心理有点儿变化,她有点懊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他不住地请她放心。暗黑的楼梯井里全是眼睛,一些眼睛透过门上遮板缝冷冷地望着这位爬上楼的黑皮肤太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又红又粗的猫舌头在舔她一样。尽管利法法·达斯在不住地劝她宽心,她觉得她的自制力却越来越弱。这个楼梯井里的空气就像是一块暗黑的海绵,把她的意志以及她对世界的控制力吸收掉了。她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爬到了那个巨大的光线暗淡的分间出租的公寓的最上层。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经济公寓的顶层,利法法·达斯和他的几位表兄弟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儿,靠近顶楼的地方,她看见朦胧的灯光照在好些排着队的残废人头上。“我的二表哥,”利法法·达斯说,“是正骨师。”她往上爬,一路上见到好些胳膊折断的男人和腿往后弯成难以置信的角度的女人,还有摔下来的擦窗户的和砸破脑袋的砌墙工,一个大夫的女儿如今走进了一个远比针筒和医院古老的世界。最后,利法法·达斯终于说:“太太,到了。”领着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正骨师正在将树叶和细枝绑在折断的腿和胳膊上,再用棕榈叶包扎破了的脑袋,弄得他的病人看起来就像是拼凑起来的树,那些叶子就像是从伤口里面长出来的……然后他们走出去到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屋顶上。阿米娜从暗处来到灯光底下,眼睛有点发花,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屋顶上一些奇怪的东西:猴子在不住地蹦来蹦去,獴在上蹿下跳,蛇在篓子里不停地摇摆。挡墙上有几只大鸟的影子,这些鸟的身体和它们的喙一样弯得像钩子,显得很凶残,这是兀鹰。

“嘿,天哪!”她叫道,“你这是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别担心,太太,请,”利法法·达斯说,“这是我的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那一个是驯猴子的……”

“只是练习练习,太太,”有个声音在说,“瞧,猴子去打仗,为他的祖国牺牲!”

“……那边,是在驯蛇和獴。”

“看,獴在跳,太太!眼镜蛇跳舞!”

“……可是那些鸟?……”

“没事,太太,不过是因为附近有个帕西人的死寂塔台罢了。在那边没有死人的时候,兀鹰就过来了。这会儿它们都在睡觉,白天,我想它们喜欢看我表哥他们训练。”

在屋顶另一头远处有个小房间。阿米娜走进门时,光线照了出来……她看见里面有个年龄同她丈夫相仿的人,块头很大,有好几层下巴,穿了条有污迹的白裤子和红格子衬衫,脚上没有穿鞋。他嘴里嚼着洋茴香,喝着一瓶维姆脱汽水,盘腿坐着。房间里墙上贴着毗湿奴各种化身的图画,还有两条告示,一是“教书写”,另一条是“来访时吐口水是一种恶习”。房间里没有家具……希里·拉姆拉姆·赛思盘着腿,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

我得承认,使她惭愧的是,她尖叫了起来……

……这时候,在老城堡那里,猴子在石墙之间尖叫着。这片废墟因为人迹罕至,如今已经成为长尾猴的天下。这些黑面孔长尾巴的家伙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使命感,它们不断地往上往上爬,跳到了废墟的最高处,划分好疆界,然后便专心致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起整个城堡来。博多,这是真的。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从来没有站在暮色中,望着那些毛茸茸的畜生坚决而卖力地拆石头。它们又是拉又是摇,又是摇又是拉,每次把一块石头拉松……每天这些猴子都把石头从墙上拆下来推掉,石头蹦蹦跳跳向下乱滚,最后滚进底下的沟里。总有一天老城堡会完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大堆瓦砾,猴子在上面尖叫着欢庆胜利……这天有一只猴子沿着石墙窜过来——我姑且称它为哈奴曼,这是帮助罗摩王子打败罗婆那的神猴的名字,就是乘着飞车的哈奴曼……注意,它这会儿来到了这个塔楼上——这是它的领土。它嘴里叽叽呱呱的,又是跑又是跳,在它的王国里乱窜,在石头上擦屁股。随后它停了下来,因为它嗅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哈奴曼赶紧蹿到最上面一层平台墙上的凹处,在那里三个人放下三个古怪的灰色东西。就在邮政局后面屋顶上的猴子又跳又蹦的时候,哈奴曼这只猴子气得跳了起来。它朝这三堆灰色的东西扑了过去。好的,它们很松,不用费多大力气来摇来拉,来拉来摇……注意哈奴曼,它把这几块灰色的石头拖到落差很大的外墙边上。瞧它撕开了它们,咝啦!咝啦!咝啦!……瞧它多么熟练地将灰色的东西里面的纸张挖出来,将它们扔到外面,使它们像雨点一样在空中飘荡,最后飞到沟底石头上面……纸片懒洋洋的像是很勉强地往下飞,就像是美丽的回忆一样沉入到黑夜的无底洞里。接着,一踢!一打!又是一踢!这三块软软的灰色石头从城墙边上飞到了黑暗中去,最后传来了凄惨的软绵绵的扑通扑通声。哈奴曼干完了事情,也就没了兴致,它窜到远处它王国的另一个尖塔上,又开始摇动起石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