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

我们在周三傍晚七点左右抵达罗马终点站。空气混浊闷热,仿佛暴风雨来了又走,而湿气丝毫不散。距离黄昏不到一小时,街灯透过浓密的光晕闪闪发亮,点着灯的临街铺面似乎沉浸在它们自己创造出来的闪烁色彩中。湿气黏附在每个人的额头、面颊上。我想抚摸他的脸。虽然知道除非有空调,否则淋浴后也不会比较舒服,但我还是等不及想快点抵达旅馆,淋浴,把自己扔到床上。但我也热爱坐落在这城市的慵懒,好似情人搭在你肩上那疲倦摇晃的臂膀。

或许我们会有一个阳台。我很想要一个阳台。坐在阳台凉快的大理石阶上,看落日罗马。矿泉水。或啤酒。还有小零嘴。父亲替我们订了罗马数一数二的奢华旅馆。

奥利弗想搭第一辆出租车。我却想搭公车。我想搭拥挤的公交。我想走进公车,挤进汗流侠背的人群,让他跟在我后面冲锋陷阵。才跳上公车不久,我们就决定下车。这太可怕了,我们打趣说。我回头往车门外走,与进来的人擦肩而过。这些赶着回家的愤怒乘客不理解我们要做什么。我甚至踩到一个女人的脚。“他连声道歉也没有!”女人压低嗓子,对身边刚挤上公交而不肯让我们硬挤出去的人说。

最后,我们招了一辆出租车。一听到下榻旅馆的名称,听到我们以英文交谈,出租车司机竟转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弯。“没必要抄这么多近路吧,我们又不赶路!”我用罗马方言说。

很高兴两间相邻的卧室够大,我们各有一个阳台和一扇窗。打开落地窗,无数教堂闪亮的圆顶衬着夕阳,映照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的远景里。有人送我们一束花、一整盆水果,随附的纸条来自奥利弗的意大利出版商:八点三十分左右请到书店来。带着你的手稿。今晚有个作者的发表会。我们等你。

除了吃晚饭和其后的逛街,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有点不自在地问。“现在我邀请你啦。”他回答。

我们拨弄电视机旁那盆水果,替彼此剥了无花果。

他说他要冲个澡。我看他脱光,也立刻褪下衣服。“一会儿就好。”身体接触时我说,因为我喜欢他浑身的湿气。“但愿你不必洗澡。”他的气味让我想起玛琪雅的味道。海边无风、只闻得到灼热沙子原始死白味道的日子里,玛琪雅似乎总散发出海边的咸水味。我喜欢他手臂、肩膀、背脊上的曲线。这些对我来说还很新鲜。“如果我们现在躺下,新书发表会就泡汤了。”他说。

在似乎没人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幸福顶点上说的这些话,把我带回这个旅馆房间,回到现实世界中这个潮湿的圣母升天节①傍晚,我们浑身光溜溜,双双把手臂靠在窗台,俯瞰热到令人吃不消的罗马黄昏,两人身上残留着南下列车里的沉闷气味。在车上,我在其他乘客的睽睽众目之下头靠着他的头跟他一起睡,此时火车或许快到那不勒斯了吧。探出身子贴近傍晚的空气,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眺望城市美景的时候,他必定也有同样的想法,肩并肩,抽烟,吃无花果,各自都想做些什么为这一刻留下记号,因此,我屈服于当时显得再自然不过的冲动……旋即突发奇想:我们可以开始,但决不结束。接着我们要冲澡,然后出门,感觉像两条裸露且通电的电线,只要彼此轻触就会冒出火花。罗马处处可见丘比特,因为我们剪了他一只翅膀,逼得他不得不兜圈子飞。

①圣母升天节(ferragosto):于八月十五日庆祝的意大利节日,原本是庆祝盛夏与农忙结束的日子,后来罗马天主教来用这一天当作圣母升天节。通常在这个节日前后会放约两周到一个月的长假,意大利人利用这段时间去度假,是罗马一年中人烟最稀少的时候。

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冲过澡。甚至不曾同时共用浴室。“别冲,我想看。”我看到的,令我对他、对他的身体、对他的生活,产生怜悯的感觉,他的各方面突然显得脆弱而易受伤害。“我们的身体不再有秘密了。”轮到我时,我边坐下边说。他跳进浴缸,正准备扭开莲蓬头。“我要你看我的。”我说。但他更进一步。他跨出浴缸,吻我的嘴,以手掌按摩我下腹,目睹整个过程。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帘幕,什么都没有。这时我还不明了,若我享受每次我们向彼此誓言“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时,那份随之而来、令我们结合得更紧密的坦诚,那也是因为我同时欣赏着重又点燃的、意外来到的羞耻之火。这火光恰好在我宁可保持黑暗的地方投射出一道光辉。羞耻紧跟着刹那的亲密而来。一旦猥亵用尽,我们的身体再也没有戏法可变,亲密还能持久吗?

我忘了我已问过这个问题,就像我不确定如今我能否回答。为了偿付亲密带来的喜悦,我们是否付出了错误的代价?

或者无论在哪儿找到、如何取得、得以何种方式偿付(无论合不合法、秘密或公开),亲密关系永远令人向往?

我只知道我对他已毫无隐藏。此刻正是我这辈子最自由、最安全的时候。

我们独处三天,在这个城市里谁也不认识,我能是任何一个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我觉得自己像个战犯,入侵的军队解放了我,让我回家;不必填表格,不必简报,没有盘问。不必搭公车,不必通过关口,不必排队领干净的衣服——开步走就是了。

我们淋浴,我们穿彼此的衣服。我们穿彼此的内衣。这是我的点子。

或许这一切能让他找回年轻人愚蠢的活力。

或许多年前,他已经到过“那儿”,此时不过是在返乡途中暂时停下来歇歇脚。

或许他在迁就我,观察我。

或许他从来没跟别人做过这种事,而我出现的正是时候。

他带着他的手稿,他的太阳眼镜,我们关上旅馆房间的门。像两根通了电的电线。我们走出电梯门。对每个人笑容可掬。对旅馆员工。对街上的花贩。对报亭的姑娘。

你微笑,世界也会报以微笑。“奥利弗,我好幸福。”我说。

他惊讶地打量我。“你只是性奋。”

“不对,是幸福。”

在路上,我们看到一个街头艺人穿着红袍扮演但丁。他有个夸张的鹰钩鼻,一张脸勾画出最轻蔑的不悦表情。红色宽外袍、红色钟形帽、粗木框眼睛,让他原本严厉的脸又多了一种顽固告解神父的干瘪相。一群人聚在这位伟大的吟游诗人四周,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也不动,手臂傲然交叉,全身挺直,好似等侯维吉尔或延误的公车到来。旅客一把钱投进挖空的古书里,他就模仿但丁窥视贝翠丝②漫步走过佛罗伦斯老桥时那种被爱冲昏头的举止,伸长眼镜蛇般的脖子,像表演吐火的街头艺人般,马上要以呻吟的声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