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深处(第3/6页)

在分队里,同威利的关系最接近友谊的是指挥官罗摩占陀罗。吸引他的是威利身上和分队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东西。

一天,他们正在树林里休息。一对村民夫妇从他们身边经过,那女人头上顶着个包袱。村民向威利和罗摩占陀罗打了声招呼。威利答道:“你是要赶远路吗?”村民说,他们要走好几英里去看亲戚,然后又微笑着说:“我要是有照相机,就给你们留个影,让你们记住这美好的一刻。‘迷失在树林里’。”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罗摩占陀罗马上警惕起来。他问威利:“他是在嘲笑我们吗?”

威利回答:“不是不是。他只是表示友好罢了。不过,我的确从没听到过哪个村民开这么精致的玩笑。他想说我们看起来像是迷路了,但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而是用照相机开了个玩笑。他大概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等村民夫妇走远之后,罗摩占陀罗说道:“听说你父亲是位僧侣,出身于上等种姓。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呢?你为什么不待在英国或者美国呢?我的很多亲戚都去了英国或美国。”

威利粗略地说了他在英国、非洲和柏林的经历。在树林里,光是这些地名,就足够令人意乱神迷了,尽管威利为了避免遭人忌妒,有意不去过多渲染他充满戏剧性的际遇,谈到的都是些失意屈辱、东躲西藏的事情。罗摩占陀罗没有忌妒。他目光柔和。他听了还想听。就好像威利在那些遥远的地方的经历也是为他而经历的。自那以后,他就不时来找威利谈谈那些遥远的事情,不是太频繁,因为不想表现得过于亲密。

大约两星期后,他说:“我和你不同。你属于中产阶级。我是个乡下孩子,很穷。但你要知道,我在乡下身无分文的时候,并不老想着我很穷。有很多参加革命的人不理解这一点。我在乡下的时候,总以为我们过的只是一种平常的日子。我那时常常和一个男孩一起放牛,一个低等种姓的孩子,那时候被称作贱民。你想象一下,放着牛,脑子里却一点儿都没想着放牛的事。那个贱民男孩有时也会跟我一起回家。我爸爸一点儿也不在乎。在他看来,这个男孩胸怀大志,而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妈妈也无所谓,但她坚决不肯洗那个男孩用过的杯子。于是我就给他洗了。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这事。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他确实胸怀大志——我爸爸说对了。他如今是一位高级教师,那个男孩,油得像抛饼,胖得像水桶。而我却在这里。”

威利努力想了想,似乎和罗摩占陀罗在一起时,还是有很多陷阱需要设法避开,然后他说道:“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你去了你想去的地方。”

罗摩占陀罗继续说道:“我是直到进了城,上了大学,才明白我们有多穷。你看惯了我穿军装。但我刚进城的时候,常常穿件长衬衫和睡衣。我们那些政治家会特意穿上乡下人的衣服,来显示自己有多关心平民百姓,可那些衣服却是真正的乡下人引以为耻的。我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就总是为我身上的衣服感到羞耻。我大学里的那些朋友注意到了。他们都比我富有。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们的钱都比我多一点儿。他们带我去一家裁缝店,为我定做了一套衣服。两三天后我们回到那家店里,他们帮我穿上那套新衣。我低头看着自己,简直难以相信。真是套漂亮衣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敢穿着这么一套衣服走到大街上去。刚穿上那套衣服时的感受,我现在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已经习以为常了。然后裁缝要我站到一面长镜子前。我又吓了一跳。那个乡下孩子没了。是个城里男人在盯着我看。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些料想不到的事情。我的性欲膨胀起来了。我是个城里人了。我有城里人的欲望。我要女人。但没有哪个女人会正眼看我。”

威利凝视着这张脸,苍白英俊、棱角分明,但身体却如此瘦小,比早先那个村里的放牛娃高不了多少。身体似乎在嘲笑俊美的脸庞,把它贬得一钱不值;而那眼神,曾经那么严厉,此时却充满了痛苦。

威利说:“我们这些生长在次大陆的人,在性方面都有问题。我们过于习惯由父母亲和家里人替我们安排这些事。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来。要不是我有这种问题,我就不会娶那个姑娘了。我也就不会去非洲,白白浪费了十八年,也浪费了她十八年。要是我能更自如地对待性,要是我知道怎样得到它,我也许会成为另一种人。我的人生会有无数种可能。我甚至没能把它们看清楚。但我注定没有这种才能。我只能得到我已经得到的东西。”

罗摩占陀罗说:“那也比我强。”

威利觉察到罗摩占陀罗眼神中有那么一丁点儿忌妒,他想最好换个话题。

但是几天之后,在行军途中,罗摩占陀罗旁敲侧击地重新拾起了这个话题。

他问道:“你年轻的时候读过些什么书?”

威利说:“那时候读老师要我们读的那些书,我总感到很困难。我试着读了《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但没弄懂它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读他们的故事。我看不出这书和我所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海明威、狄更斯、玛丽·科莱利,还有她的《魔鬼的烦恼》——我读这些人的书,读所有其他人的书,都遇到了这样的麻烦。最后我鼓起勇气决定再也不读了。只有童话,我读得懂并且很喜欢。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但我不敢把这个告诉我的老师和朋友们。”

罗摩占陀罗说:“我的大学老师有一天问我——你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穿裤子的人了——‘你读过《三个火枪手》吗?’我回答说没有,于是他说:‘你错过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我就苦苦寻找那本书。在我们那个小城,这本书可不容易找到。可这本书真是令我失望啊!我如坠云雾,也不知道那些穿古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我想,我的老师——他是个英裔印度人——之所以说什么我错失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我猜那句话已经传了好几代了,一个老师告诉另一个老师,没人叫他们不要再往下传了。你知道什么书我读起来最容易?什么书我一看就明白,而且符合我的需要?是列宁、马克思、托洛茨基和毛泽东的书。读他们的书,我一点儿困难都没有。我不觉得他们抽象。我真是狼吞虎咽。除此之外,我就只读‘米尔斯和布恩书店’出版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