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全之家(第4/5页)

他们继续着那项缓慢而细致的工作,将给养运到即将开辟新战线的地方,就像一群蚂蚁在挖掘地穴,或者运送碎叶断草去那里,每一只都在兢兢业业地执行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任务,搬运着几粒泥土或一星残叶。

博杰·纳拉亚和威利赶往一个铁路小城,去检查那里给养运送的安全情况。这个小城也是威利接收邮局存信的地方之一。他最后一次是和拉贾一起去的,当时邮局里那个对他过于熟悉和友好的办事员就让他觉得,他搭拉贾的摩托车去邮局的次数太多了,而且他总是收到德国来信,这太惹眼了。在此之前,他还自以为存局候领非常安全,因为很少有人听说过这种便捷服务。而现在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存局候领可能导致的种种危险仔细想了一遍,又将它们逐一排除了。但不祥之感仍然挥之不去。他想:“这是因为拉贾的事。不幸的死亡就是这样向我们发出诅咒的。”

铁路工人的聚居区大概建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两居室或三居室的平顶混凝土房子一幢紧挨着一幢,排列在几条没有下水道的土路旁。这个聚居区在当时可能是社会同情心的产物,是施行廉价住房的一项举措,在建筑图纸上理想化的优美线条(和字母)之间,它看上去应当还算差强人意。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了,这些房子变得让人难以容忍。混凝土从地面到两三英尺的高度已经又脏又黑,窗框和门已经被蛀掉了不少。没有树木,没有花园,只能看见有些房子里悬挂着几个花盆,里面种着罗勒——一种有宗教意义的香草,某些宗教仪式上会用到。没有地方坐,没有地方活动,没有地方洗涤,也没有地方晾晒;曾出现在建筑图纸上的那些洁净、平直、开阔的地方现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电线,粗粗细细,从一个倾斜的电线杆伸向另一个倾斜的电线杆;电线下面到处是人:狭小的房子迫使这里的人一年四季待在户外;仿佛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们,任何地方他们都能住,都能适应。

安全之家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看上去非常隐蔽。

博杰·纳拉亚说:“和我保持一百英尺左右的距离。”

威利慢慢逛着,脚后跟从光溜溜的皮凉鞋里滑出来,踩在街上的尘土里。

几个骨瘦如柴的男孩正在玩简易的板球游戏,球是一个又黑又脏的网球,球拍用椰树枝的中间部位代替,再用一个盒子作三柱门。威利看着他们投了四五个球:这些孩子打球完全没有章法,甚至不懂应该怎么玩。

威利在安全之家门口赶上了博杰·纳拉亚。

博杰·纳拉亚说:“里面没人。”

他们绕到后门。博杰·纳拉亚在薄薄的门上捶了两下。门的底部因为长年受雨水泼溅,已经腐烂。这门应该很容易就能踢开。后面的三幢房子里有人尖声叫住了他们,原来有几个男人和女人正坐在他们房子窄窄的阴影里。

博杰·纳拉亚说:“我来找我的姐夫。他爸爸住院了。”

一个身穿绿色纱丽的瘦骨嶙峋的女人说:“那家没人。一天早上有几个人来找他,他就跟他们走了。”

博杰·纳拉亚问:“几时的事?”

女人回答:“两个星期前吧。哦,是三个星期前。”

博杰·纳拉亚压低声音对威利说:“我想我们得快走。”他又对那女人说:“我们得把这消息告诉其他亲戚。”

他们穿过玩板球的小孩往回走。

博杰·纳拉亚说:“我们还在吃拉贾的苦头。每个他认识的人都受到了牵连。我的卫兵肯定对我很失望,我很喜欢他。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个小城。我们一路走过来都被人监视了。”

威利说:“我觉得不是因为拉贾。可能是他哥哥。他并不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管是拉贾还是他哥哥,反正我们是被害惨了。一年的工作都白干了。那些武器花了我们几十万卢比。我们本来是要在这里建一个分队的。天知道其他防区还出了什么事。”

他们离开铁路工人聚居区,到了旧城区。

威利说:“我想去一趟邮局。可能有我妹妹的信。既然我们不会再来这儿,可能我会有一段时间收不到她的信。”

邮局是一幢小巧的石头建筑,由英国人建造,装饰繁复。赭色或紫色的墙壁,边石漆成红色,上面有浮雕图案;石头屋檐宽阔低矮,是印度风格;房子正面顶上有一块半圆形的石头或石料镶板,上面写着“1928”。马路斜对面有一家茶馆。

威利说:“我们去喝杯茶或者咖啡吧。”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威利说:“说实话,我现在对于去邮局感到紧张。我和拉贾一起去那儿的次数太多了。你是知道他的。总是脚痒,哪儿都想去看看。有时候我明明知道不会有妹妹的来信,也会到这儿来。可以说,我和拉贾一起来有时候就是为了有个伴,为了搭他的车。后来邮局里的人变得对我很友好。刚开始我觉得有许多人认识的感觉很好。现在这叫我很担心。”

博杰·纳拉亚说:“那我替你去一次。”

他抿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穿过白晃晃的马路,走向邮局低矮的石头屋檐下阴暗的门廊。他刚刚被黑乎乎的门洞吞没,威利就看见,原来一直围坐在邮局门口的四五个衣着各异的男人全都站了起来。一秒钟后,这些人团团押着博杰·纳拉亚走向一辆车子,先前还以为那是辆出租车,现在才看出来其实是一辆没挂标志的警车。

警车开走后,威利结了账,穿过白晃晃的马路,走到存局候领柜台。办事员是新来的。

他问办事员:“出什么事了?”

办事员操着一口过于正式的英语说:“一个罪犯。警察等他一个星期了。”

威利又问:“这个柜台有邮票卖吗?”

“请到前面购买。”

威利想:“我得走。我得马上走。我得去火车站。我得回基地去,越快越好。”

他快步走在午后的阳光中,随着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他越来越清楚自己此刻所处的困境。萨洛姬妮的信,甚至以前有些信,可能都已经落到警察手里了。现在警方已经掌握了他的一切。他已经上了警方的黑名单。他的身份已经曝光了。消化了有关自己的所有这些新情况之后,他才开始回忆博杰·纳拉亚从起身到被捕那短短两三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博杰·纳拉亚以前曾说他知道如何观察一条街,如何辨别谁不是这条街上的人,他是在吹牛。这一天赋最终毁了他。但也许他根本没有想到要运用这一天赋。也许他没有意识到有危险。他可能还在想之前铁路工人聚居区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