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全之家(第3/5页)

“他哥哥大概每天晚上都在想着贷款的事呢。他大概觉得拉贾念书太多,自视过高,要摔跟头了。”

博杰·纳拉亚说:“他们崇拜拉贾。他们为他骄傲。无论他叫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去做。”

每个月他们都会找拉贾两三次,为革命运动做点儿事。他带着威利或博杰·纳拉亚或其他人赶往他们必须很快赶到的地方。而威利有了这一便利条件,就可以经常去各个小镇的邮局查看有没有德国寄来的信。邮局里的人渐渐和威利都熟了,有时候也不用他出示护照了。他觉得这很好,人们所谓的印度式友善;只是后来他才突然觉得这事儿让人担忧。

几个月之后,拉贾开始运送给养,有时候和威利或博杰·纳拉亚一起,有时候单独行动。摩托车的客位下面是空的,很容易安一块活动板。给养的起运点和交付点总是在不断地变更,大概是因为他们承担的只是接力运送过程中的某一段而已。博杰·纳拉亚负责协调,他了解的情况比威利多一些,但即便是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给养主要是武器,调集来提供给某地的新战线。最近的行动接二连三地失利之后,革命活动变得格外谨慎。信使很多,每个信使一个月只行动一到两次;而每次运送的给养数量都很小,这样即使暴露或者出了差错,也只会导致很小的局部损失,而不会影响全局。

一天,拉贾问威利:“你去过警察总部吗?我们去见识见识怎么样?”

“行啊!”

威利从来没有想过去找自己的敌人。如今他来往于那些互不关联的地块间已经很久了,执行的也都是些互不相关的任务,他对自己行动的结果没有任何确切的认识。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地区在地图上有清楚标记的那些地方也是向他开放的,去那里看看就像随手打开一本书一样方便。当他们上了大路,向地区警察总部进发的时候,有一会儿威利觉得又回到以前完整的生活中了。

这边的风景给人一种更加亲切的感觉。大路两侧的印度楝和凤凰树行虽然不时中断,仍然流露出某种源远流长的慈悲。脚下的路给人的是另一种感觉,一个忙碌的世界,洋溢着欢愉——停在路边的卡车,漆过的大标示牌,可口可乐的广告,石头被熏黑了的厨房炊烟缭绕,高高的平台上砌着土灶,前头尘土飞扬的院子里排列着颜色鲜亮的塑料桌椅(每一件东西都被漆成可口可乐广告牌的颜色)——其中包含的情绪和期待截然不同于威利过去一年多所体会到的那种自我牺牲式的欢愉。有水的地方就有小块的田地——水稻、玉米、烟草、棉花,有时候则是土豆或者胡椒。威利见过不少解放区的田地,都荒芜了:原先的地主和封建领主早些年为躲避游击战乱纷纷逃走了,新的安全秩序却始终没有建立起来。

威利一不小心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感觉方式。当他们来到地区警察总部,来到小城另一端的警察控制区时,二三十辆和拉贾的车一样的摩托车噪声震天,尾气滚滚,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感到吃惊:旧沙袋因为长年日晒雨淋而污迹斑斑,警察总部外面“中央预备警察部队”的重机枪和皱巴巴的旧军服显示出一种绝对的严肃。这让他想到自己那些互不相关的工作起了作用,也对常有性命之虞的生活有了新的理解。警察阅兵场,也许还是操练场,是一块沙地;里面营地道路的边石刚粉刷过不久;遮阳树高大苍老,和警察控制区的其他树木一样,应当有些年头了,大概是英国殖民时期留下的。拉贾为了盖过摩托车的噪声,竭力提高声音,兴奋地告诉威利,在那幢两层高的主楼里哪儿是警长办公室,哪儿是警察宿舍,而在阅兵场或操练场旁边的院子里,哪儿是警察福利楼。

威利并不兴奋。他心情沉重地想:“当初他们和我谈起游击队的作为时,我就应该问问警察都在做些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该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只有一方在作战。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但我们确实犯了。”

这之后不久,拉贾被吸收进了训练营。他在训练营里待了一个月,又回去开摩托车了。

之后,他的处境开始不妙了。

有一天,博杰·纳拉亚对威利说:“说出来太可怕了,但我觉得拉贾给我们惹麻烦了。他最近两次运送给养,都正好在存放点被警察抓住了。”

威利说:“那可能是碰巧。而且也可能是接受给养的人不小心。”

博杰·纳拉亚说:“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是警察贿赂了他哥哥。说不定贿赂了兄弟俩。三万卢比的债可不是小数目。”

“我们暂时不去管它。不用他就是了。”

“我们会解决这事的。”

两个星期后,博杰·纳拉亚说:“事情和我担心的一样。拉贾想脱离革命了。这是不允许的。他会把我们都供出去的。我想我们得去找他。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们会找他谈谈。我们尽量在太阳下山前到他家。我们搭另一辆摩托车去。”

天空一片火红与金黄。纺织工居住区的几棵大树黑影婆娑。一百码远处有一幢房子升起了炊烟。这家人是制作比蒂卷烟的。如果他们每天卷一千支烟,就能赚四十卢比。这就是说,他们每天赚的钱是纺织工的两倍。

博杰·纳拉亚对拉贾兄弟俩说:“我看还是到屋里去谈吧。”

他们进了屋,哥哥说:“是我叫他走的。我不想看到他被人杀了。如果他被杀了,我们就得卖掉摩托车。我们将因此承受损失,同时还得继续还银行的债。我肯定是还不起的。我的孩子们就只好去讨饭了。”

他的嫂子上次穿了件镶金边的新纱丽,今天却只穿了条农妇的裙子。她说:“老爷,就让他吃些苦头吧。砍他一条胳膊,要不就砍他一条腿。那他还能织织布,还能干点儿活。求你别要了他的命。你杀了他,我们就只好去讨饭了。”她坐在地上抱住博杰·纳拉亚的腿。

威利想:“她越是哀求,他就越是恼火。他想要看到人眼睛里的恐惧。”

接着,一声枪响,拉贾的脑袋被打烂了,哥哥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他们离开的时候,那个哥哥就这么瞪着双眼,呆立在自造的织布机旁。

回基地的一路上,他们都很庆幸摩托车连续不断地轰鸣着。

一个星期后,他们两人再次见面,博杰·纳拉亚说:“要六个月。根据我的经验,要六个月。”

之后的好几个星期,威利都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惊讶。他想:“我第一次见到博杰·纳拉亚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我很看不惯他。后来和他一起住在皮匠街的时候,我的情绪相当低落,他成了我的好朋友。我非常需要这样的友谊。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旧的感受习惯里不能自拔,总是想着逃跑,他的友谊帮助我走出了困境,而且现在我一想到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友谊。我知道博杰·纳拉亚还有另外一面,是我原先所不信任的,但现在我已经不太想得起他这一面了,因为我已经认识并理解它了。我理解他的想法以及他那么做的原因。我一直记得纺织工家里发生的那一幕。我看见那辆摩托车就停在院子里,挨着那架旧自行车轮辋改装成的纺车。我看见那个可怜的哥哥瞪大了眼睛,我理解他的痛苦。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向任何人告发博杰·纳拉亚。那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没有任何意义。我可以就正义及另一派的那些人说出很多道道来。但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事实是我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感受方式。这种情况本应在这种不寻常的生活开始十四五个月之后就发生的,真让人惊讶。记得在柚树林营地的第一个晚上,那些新兵的面孔搅得我心神不宁。后来在那些安全的房子里开会的那些面孔又让我感到不安。现在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们所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