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匠街(第4/6页)

他把信揉成一团,连同那枚珍贵的德国邮票,扔进了市场外一堆霉湿腐烂的垃圾里。到了市场里,博杰·纳拉亚说:“我们明天就没钱用了。”

威利说:“我想他们是把我们给忘了。”

“我们得表明我们是有办法的。我们吃过饭就得去找工作。这种地方应该有临时工作可以做。”

“我们能干什么呢?”

“这倒是个问题。我们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但我们会找到活儿的。”

他们就着树叶盘子吃了点儿米饭和木豆。离开市场以后,博杰说:“你瞧。几英里之外,空中有黑烟。是烟囱。肯定是制糖厂。现在是榨甘蔗的季节。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走到小城边缘,穿过城乡结合部,走向那家制糖厂,一路上只见烟囱越来越高。一辆辆满载甘蔗的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在他们前面是同样满载甘蔗的牛车。工厂院子里一片混乱,但他们还是找到了管事的人。博杰·纳拉亚说:“我去说吧。”五分钟后他回来了,说:“我们拿到活了,干一个星期。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甘蔗榨过后,我们去收拾湿甘蔗渣,还要把湿甘蔗渣送到晾干区。甘蔗渣晾干后他们会拿去作燃料。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十二卢比一天,比法定最低工资低得多。你在柏林连杯咖啡都买不到。可惜现在我们不是在柏林,在某些情况下,你没有争辩的余地。我跟工头说我们是从别的国家逃来的难民。我这么说是为了告诉他,我们不会给他惹任何麻烦。现在我们得走回皮匠街,为了晚上的劳作好好休息。晚上再过来,明天早上回去,都要走很长的路。”

于是在威利看来,皮匠街的房间又变了,变成了卖苦力前的休憩之所。第二天清晨快六点钟的时候,威利和博杰·纳拉亚在夜色中返回,就着公用龙头(幸好这个时候还有水)洗去满身黏稠的甘蔗残渣,像精疲力竭的野兽般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威利不时醒来,感到劳累过度的身体一阵痛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工厂院子里幽暗的灯光和那些衣衫褴褛的蟋蟀人,他的工友,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赶夜工可不是什么轻松的玩笑、偶然的小插曲,或是打破常规的意外,而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的侧影令人毛骨悚然,头顶一小篮甘蔗渣,缓慢地移向晾干区宽阔的水泥平台,然后拎着空篮子折回;远处还有些人正在把晾干的甘蔗渣投进工厂的火炉,甘蔗渣升腾起瑰丽的青绿色火焰,淡绿色的火光映照在那些瘦小黝黑的躯体上,明亮却显得浪费:大约六十人干的活,十个人用手推车就能在同样的时间内干完,而两台简单的机器轻轻松松就能解决掉。

下午一点钟不到他就醒了,看着手表的时候,他觉得这块劳力士就像是对另一个世界的一种回忆、一种需要。博杰·纳拉亚还在睡。威利不想吵醒他。他一找到时机就溜出皮匠街的房间去了城区。他带了航空信纸和一支派通水笔。他要找一个小城人称为宾馆而其实只是蹩脚咖啡馆或茶馆的地方。而博杰·纳拉亚是反对这种冒险的。威利找到了一家这样的宾馆。他要了咖啡和蒸米糕。一起送上来的还有两种酸辣酱和两种木豆,现在这几乎算得上奢侈了,虽然仅仅在一个月之前,这家宾馆还会令他不胜烦扰,因为这里到处都有苍蝇,它们什么都吃,远比人敏捷。精瘦的侍者,体格也就比蟋蟀人强那么一点儿,穿一身白色粗斜纹布长制服,浓密的头发油光闪亮。制服上几乎找不出一块不黑不脏的地方,特别是鼓鼓囊囊的侧兜周围,仿佛这种肮脏是周到服务与努力工作的标志。很显然,侍者每星期只有一套干净衣服,而这天临近周末。

侍者为威利擦干了大理石桌子,苍蝇仿佛被激怒了,成群结队地扑向威利和侍者的头发;威利拿出航空信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萨洛姬妮: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做这件事情完全是出于最单纯的心思和愿望:遵照你的教诲和我自身思想的激励,去做我以为正确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觉得很困惑。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项什么样的事业,而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现在我在一家制糖厂干活,从夜里十点钟到凌晨三点,运甘蔗渣,每天十二卢比。干这种活和革命事业有什么相干,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把自已送到别人手心里去了。你大概还记得,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跑到非洲去。我不想再做这种蠢事了,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我和革命运动里的一个前辈待在一起。和他相处并不轻松,我想他和我相处也不轻松。我从我们同住的房间里跑出来给你写这封信。我觉得他就是你上次信中提到的那类实干家。他跟我说,农民不喜欢开玩笑,如果他们认定谁在开他们的玩笑,他们甚至会把这人干掉。我觉得他也是这样。他问我为什么要参加革命运动。我当然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于是我说“是个好问题”,就像我在伦敦或者非洲和柏林时会做的那样。他不喜欢这话,而我又不能一笑了之。我还对他犯了几个类似的错误,结果我就不敢跟他畅所欲言了,而他憎恨这个。他是我的长官。他参加革命已经三年了。我必须按命令行事,我觉得就这么几个星期,我已经莫名其妙地没了人身自由。我想逃走。我从柏林带了两百马克。我想可以去银行换成卢比,希望他们不会怎么怀疑我,然后就可以去火车站,回我们家的老房子。但是那也可能是一条死路。我可不想回去面对家里那些麻烦事。写这些话,我很难过。我不知道会在这个小城住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该让你再给我回信到存局候领处。我会尽早给你一个新地址。

威利回到皮匠街的时候,博杰·纳拉亚还躺在他的帆布床上。

威利想:“我敢肯定他知道我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威利知道他会问,就抢先说:“我去了趟城里,买了点儿咖啡和黑绿豆米饼。我得吃点儿东西。”

博杰·纳拉亚说:“制糖厂的活,一晚上只有十二卢比,省着点儿用。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威利吃完早饭又昏昏欲睡了,于是脱掉衣服上了自己那张小床。想到漫长的白天,再想到夜间的辛劳,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想:“所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对博杰·纳拉亚而言是有意义的。他知道计划是什么样,也知道怎么让我们现在做的事与之相符合。他有完整的信仰。我可没有那种信仰。现在我要的不过就是有力量支撑下去,撑过今天晚上。让我祈祷有这么一种力量从我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冒出来吧。我现在不得不这样挨日子,每聚集一次力量对付一天,或者对付半天。我已经沉入深渊了。我原以为住进这条皮匠街就是到底了。谁知道那些鬼魂似的甘蔗渣搬运工又叫我下沉了好几层,今天晚上他们还会去那儿,顶着悲惨的命运挣扎着活下去。也许我应该去了解这些真正在挣命的人。也许认识到人的无价值对我有好处,会使我看得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