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豆 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第4/5页)

青豆又默默地点头。

Tamaru从弹匣和枪膛里取出子弹,放进塑料袋收好,然后将枪和子弹分开交给青豆。“没装子弹。”

青豆点点头,接过来。

Tamaru说:“我不说难听的。想办法活下去才是最聪明也最现实的。这是我的忠告。”

“明白。”青豆用干涩的声音答道。然后用头巾把粗糙的机械般的赫克勒-科赫HK4裹好,放在挎包底层。装有子弹的塑料袋也收进了挎包夹层。挎包猛增了五百多克重量,形状却毫无变化。果然是把小巧的手枪。

“业余人士不该摆弄这种东西。”Tamaru说,“从经验来看,大多不会有好结果。不过你大概应付得了。你有些地方很像我。到了紧要关头,能让规则优先于自己。”

“大概是因为自己其实不存在吧。”

Tamaru未发一言。

“你在自卫队里待过?”青豆问。

“待过。是在最严格的部队里。被迫吃过老鼠、蛇和蝗虫。不是不能吃,但绝不是好吃的东西。”

“后来又干过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保安,主要是警卫。有些时候说成保镖更贴切。我不适合团队作战,因此主要是自己干。迫不得已时还在黑社会混过,虽然时间不长。在那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那种普通人一辈子连一次都不可能见识的事。总算没有陷得太深。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一脚踩偏。我这个人性格十分谨慎,也不喜欢黑社会。所以我告诉过你,我的经历是清白的。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Tamaru笔直地指着脚下的地面说,“从此,我的人生在这里安定下来。虽然我活着并不只是为了追求生活的安定,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因为想找到喜欢的职位可没那么简单啊。”

“当然。”青豆应道,“但是,我真的可以不付钱吗?”

Tamaru摇摇头。“不要钱。这个世界不是依靠钱,而是依靠情分转动的。我讨厌欠别人的情,所以要尽量多施恩与人。”

“谢谢你。”青豆说。

“万一警察追问手枪的来源,不希望你说出我的名字。就算警察来找我,我也会全部否认,哪怕严刑拷打,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但是,如果夫人被卷进去了,我可就丢脸了。”

“我当然不会说出你来。”

Tamaru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给青豆。那张便条纸上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你在七月四日这天,在千驮谷车站附近一家叫‘雷诺阿’的咖啡馆里,从这人手中收下了手枪和七发子弹,并付给他五十万元现金。你想搞到一把手枪,这人是听说后主动联系你的。如果警察找到他,他会爽快地承认罪行,然后在监狱里待上几年。你不必说得更多了。只要证实手枪的来源,警察就算挣足了面子。然后,你或许会以违反枪械管制法的罪名被判短期徒刑。”

青豆把纸片上的名字记下来,又还给Tamaru。他将纸片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Tamaru说:“刚才我也告诉过你,我性格十分谨慎。难得信赖别人,就算信了,也不会百分之百地信任。做事绝不会顺其自然。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手枪原样再回到我这里。那样给谁都不会带来麻烦。谁都不会死,谁都不会负伤,谁都不会去坐牢。”

青豆点点头,说:“你是说,要和契诃夫小说的写法反着干,是吗?”

“是的。契诃夫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方法当然不见得是唯一的方法。故事里出现的枪不一定都得开火。”Tamaru说,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歪了一下脸,“哎呀,差点把大事忘了。我得给你传呼机。”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装置,放在桌上。上面安着一个用来夹在衣服或裤带上的金属夹。Tamaru拿起电话听筒,按了一个三位数的快捷键,响起三次呼叫声,传呼机接收到信号后,开始发出断续的电子音。Tamaru将音量调整到最大,按下开关,关掉了呼叫声。他眯着眼确认发信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了画面上,便递给青豆。

“尽量一直带在身上。”Tamaru说,“至少不要离它太远。铃声一响,就说明我有讯息给你。重要讯息。我不会为了寒暄拨这个号码。你马上给上面显示的号码打电话,一定要用公共电话打。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有什么行李,最好存放在新宿车站的投币式寄存柜里。”

“新宿车站。”青豆复述道。

“这话也许不用多说了——尽量轻便一点。”

“当然。”青豆回答。

青豆一回到家,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从挎包中取出赫克勒-科赫HK4和子弹。然后坐在餐桌前,反复练习装卸空弹匣。随着一次次重复,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中产生了节奏,手也不再抖了。然后她把手枪裹在穿旧的T恤中,藏进一只鞋盒,塞到壁橱深处。装着子弹的塑料袋则放进衣架上挂的雨衣的暗袋。喉咙渴得厉害,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大麦茶,一口气喝了三杯。肩膀的肌肉由于紧张而僵硬,腋下散发出和平时不同的汗味。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如今持有一把手枪,对世界的看法便会有所不同。周围的风景平添了一抹未曾见惯的奇异色彩。

她脱去衣服,冲了个澡,冲去令人生厌的汗味。

不一定每把枪都得开火。青豆一边淋浴,一边这么告诫自己。枪不过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并不是故事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破绽、矛盾和扫兴结尾的现实世界。

之后的两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体育俱乐部上班,教授武术和肌肉舒展。不能改变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尽量严格遵守。回到家里,一个人吃完晚饭后,便将窗帘拉上,坐在餐桌前独自练习操作赫克勒-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机油的气味,那份暴力性与静寂,渐渐化作她躯体的一部分。

她还用丝巾蒙住眼睛,练习操作手枪。并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也能迅速装填弹匣、关上保险、拉开套筒。每个动作生出的简洁而富于节奏感的声响,听上去十分悦耳。在黑暗中,她渐渐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发出的声响,与听觉认知的东西有何不同。她这个存在与她的动作之间,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无影无踪。

每天一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将装填实弹的枪口塞进嘴里。牙齿前端感受着金属的坚硬,脑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的人生便告终结。在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几个必须注意的要点。手不能颤抖。牢牢承受住后坐力。不害怕。最为重要的,是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