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第4/5页)

“所以您打算让深田保的女儿绘里作为作家轰轰烈烈地登场,把《空气蛹》搞成畅销书,以激发社会大众的关心,从侧面摇撼这种胶着状态。”

“七年是非常漫长的岁月,而在这七年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效果。如果现在不采取大胆的手段,只怕永远也解不开谜底了。”

“您是打算用绘里做诱饵,把老虎从密林里哄出来。”

“究竟会跑出什么东西来,谁也无法预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从事态的推移看来,老师您在心里设想的好像是某种暴力性的东西。”

“这种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师沉思着,说,“恐怕你也知道,在一个封闭的同质性集团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凝重的沉默。在这沉默中,绘里开口了。

“因为小小人来了。”她小声地说。

天吾看着坐在老师身边的绘里。她的脸上一如平时,毫无表情。

“你是说小小人来了,所以‘先驱’内部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是吗?”天吾问深绘里。

深绘里没有回答,用手指拨弄着衬衣领口的纽扣。

戎野老师仿佛是将深绘里的沉默接了过去,说:“我不理解绘里描绘的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说明小小人到底是什么,也许她并不打算说明。总而言之,在‘先驱’由农业公社急剧转变为宗教团体的关键点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么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东西。”天吾说。

“完全正确。”老师说,“那究竟是小小人呢,还是小小人般的东西,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绘里让小小人在小说《空气蛹》里登场,看来是要讲出一个重大的事实。”

老师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然后仰起脸说:“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你也知道的,刻画了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这固然是对极权主义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这个词从那以后,就成了一个社会性的图标在发挥着作用。这是奥威尔的功劳。但到了这个现实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经变成了过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现在这里,我们大概会指着他说:‘当心呀,那家伙就是老大哥。’换句话说,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但取而代之,这个小小人登场了。你不觉得这两个词是很有意思的对比吗?”

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吾的脸,浮出一丝笑意。

“小小人是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它究竟是善还是恶?究竟有没有实体?我们甚至连这些都不知道。但它好像确实正在挖空我们的地基。”老师在这里顿了一顿,“想知道深田夫妻俩或绘里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必须先搞清楚小小人究竟是什么。”

“那么说,您是打算把小小人给哄骗出来,是不是?”天吾问。

“一个连有没有实体都不清楚的东西,难道我们有本事哄骗出来吗?”老师说,笑意依然浮在嘴角,“你说的那个‘老虎’,也许更现实一点吧。”

“不管怎么样,绘里是诱饵的事实没有改变。”

“不对,诱饵这个词不能说很贴切。制造旋涡这个意象更接近事实。大概过不了多久,周围的东西就会随着这个旋涡开始旋转。我正在等待这一刻。”

老师让指尖在空气中旋转,继续说道:

“在这个旋涡中心的是绘里。在旋涡中心的,不需要动。动的是她周围的东西。”

天吾默默地听着。

“假如借用你那个吓人的比喻,那么不只是绘里,也许我们个个都是诱饵。”老师眯起眼睛望着天吾,“包括你在内。”

“我本来是改写完《空气蛹》就没事了,说起来就是个打打下手的技术人员。这是一开始小松找上门要我充当的角色。”

“是的。”

“不过事情进展到半途时好像逐渐变味了。”天吾说,“就是说,小松原来制订的那个计划,老师您进行了修正,对不对?”

“没有,我并没有修正。小松君有小松君的意图,我有我的意图。眼下这两种意图的方向是一致的。”

“那么,你们两位的意图现在正骑着同一匹马,推动着计划展开,是不是?”

“也许可以这么说。”

“两个人的目的地不同,却骑着同一匹马前行。到途中的某个地点为止,两人跑的是同一条道,可那以后就不知道了。”

“你不愧是个作家,表达得非常巧妙。”

天吾喟然长叹。“我可觉得前途不太光明。不过,不管怎么说,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就算还有回头路,想退回原来的场所,只怕也难上加难啊。”老师说。

交谈到此结束,天吾再也找不到该说的话了。

戎野老师先离席,说是有事要在附近跟人见面。深绘里留了下来。天吾和深绘里相对而坐,两人一时无言。

“肚子不饿吗?”天吾问。

“不觉得饿。”深绘里说。

咖啡馆开始嘈杂起来,两人也说不清由谁先提议,走出了这家店,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新宿街头闲逛。时间已近六点,许多人步履匆匆地往车站赶,但天空依然很明亮,初夏的阳光笼罩着都市。从位于地下的咖啡馆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觉得那种明亮竟像人工制造的。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天吾问。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深绘里答道。

“我送你回家吧?”天吾说,“送你去信浓町的住所。今天你住那儿吧?”

“我不去那里。”深绘里说。

“为什么?”

她未作回答。

“你是觉得不去那儿好吗?”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感觉不去那里好,又觉得她反正不会正面回答。

“你回老师家吗?”

“二俣尾太远了。”

“那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我今晚住在你那里。”深绘里说。

“这可能不大合适。”天吾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答道,“我家很小,我又是独身一人,戎野老师大概也不会允许。”

“老师无所谓。”深绘里说,随后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我也无所谓。”

“可是我也许有所谓。”天吾说。

“为什么?”

“就是说……”说了半句,后面的词儿出不来了。天吾想不起自己究竟准备说什么。在与深绘里交谈时,他常常这样。会在一瞬间忽然迷失说话的脉络。像是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正在演奏的乐谱吹得无影无踪。

深绘里伸出右手,仿佛安慰天吾似的,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还不太明白。”她说。

“比如说不明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