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第2/5页)

星期六的晚刊文艺栏上,登了一篇关于《空气蛹》的报道。刊载该作品的杂志转眼便售罄一事,成了该文的标题。好几位文艺评论家针对该作品畅谈感想,大多是充满好意的见解。笔力苍劲,感性敏锐且想象力丰富,简直难以相信竟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也许这部作品传达了崭新的文学风格。有一位评论家评论道:“想象力过于夸张,与现实的结合点不无欠缺之嫌。”这是天吾看到的唯一一条负面意见。不过连这位评论家也平稳地结尾道:“这位少女今后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实在令人兴味盎然。”看来目前风向很有利。

深绘里打来电话,是在单行本预定出版日的四天前,上午九点。

“起床了。”她问。照例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句子,也没加问号。

“当然起床了。”天吾答道。

“今天下午有空。”

“四点后有空。

“可以见面。”

“可以见面。”天吾说。

“上次那个地方好吗。”深绘里问。

“好啊。”天吾说,“四点我赶到上次那家新宿的咖啡馆。还有,报纸上的照片拍得很好。就是记者见面会那张。”

“我穿了同一件毛衣。”她说。

“非常好看。”天吾说。

“是因为喜欢胸脯的形状。”

“也许是。不过在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它能给人良好的印象。”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是像把某样东西放在近前的架子上凝神观察般的沉默。也许在思考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的关系。而一想到这个问题,关于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有何种关系,天吾也渐渐糊涂起来。

“四点。”深绘里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快到四点的时候,天吾走进咖啡馆,深绘里已经等在那里。她身边坐着戎野老师。他身着浅灰长袖衬衣、深灰长裤,腰照例挺得笔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师的身姿,略感吃惊,因为按照小松的说法,他“下山”实在极其罕见。

天吾和他们两人相对而坐,要了一杯咖啡。还未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却已经热得让人想起盛夏,但深绘里还是像上次一样,小口地喝着热可可。戎野老师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没喝。冰块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层。

“咱们又见面了。”戎野老师说。

咖啡送上来,天吾喝了一口。

“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进展得好像都很顺利。”戎野老师仿佛是在试音,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功劳很大,实在是很大。首先得为此向你道谢。”

“承蒙您这样说,非常感谢。不过关于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来说,我是个并不存在的人。”天吾说,“一个正式来说并不存在的人,是没有功劳的。”

戎野老师仿佛在取暖,双手搁在桌面上搓来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谦虚。客气话咱们不必说,在现实里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要是没有你,事情不可能进展得这样顺利。全靠你,《空气蛹》才变成了一部如此优秀的作品。它超出了我的预想,内容既深刻又丰富。到底是小松君,慧眼识人啊。”

深绘里在他旁边,像舔食牛奶的小猫一般,默默地继续喝可可。她上穿一件简洁的白色短袖衬衫,下穿一条藏青色短裙。一如平日,没有戴任何首饰。身体前倾时,面孔便躲进笔直的长发。

“这话我一定得当面说,才劳驾你专门来一趟。”戎野老师说。

“区区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对我来说,改写《空气蛹》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我想,得正式向你表示谢意才行。”

“谢意不谢意都无所谓。”天吾说,“只不过关于绘里,我可不可以打听几句个人的事情?”

“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回答。”

“戎野老师,您是绘里的正式监护人吗?”

老师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正式监护人。如果可能,我倒是很想这么做。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根本无法和她父母取得联系。从法律上来说,关于她,我并未拥有任何权利。我只是在七年前收留了来到我家的她,从此就一直在养育她,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对您来说,恐怕是愿意让绘里生活得风平浪静才对呀。她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何况她还未成年呢。”

“你的意思是,比如说她的父母会通过法律手段,要求把绘里领回去,事态可能会变得麻烦。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弄不好却可能被强行领回。是这样吗?”

“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无法理解。”

“你有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对方也有无法堂堂正正地采取行动的原因。绘里越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他们如果对绘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越会引起公众的关注。这正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态。”

他们?”天吾问,“您说的是‘先驱’?”

“正是。”老师说,“就是宗教法人‘先驱’。我也有养育了绘里整整七年的事实,绘里也明确地希望继续留在我家。绘里的亲生父母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在这整整七年间,也是将她弃之不顾。我不可能随便把绘里让给他们。”

天吾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空气蛹》按照预定计划,肯定会成为畅销书。绘里势必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这样一来,‘先驱’反而无法轻举妄动。这些我明白了。那么,按照您的预想,以后的事态会如何展开?”

“这个我也不知道。”戎野老师淡淡地说,“往后的事,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没有现成的地图。转过下一个拐角,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只有转过拐角后才知道。现在无从预料。”

“无从预料?”天吾问。

“是的。你也许觉得这话听上去不负责任,但现在无从预料,恰恰是整件事情的要点。把石块投进深潭里,扑通一下,巨大的响声传向四方。接下去深潭里会钻出什么东西,我们正在屏气凝神地守望。”

片刻,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在脑海里浮想着水面上扩散开的波纹。天吾估计那虚拟的波纹已经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您,这次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诈骗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反社会的行为。今后,恐怕还会有数额不小的金钱也搅进来,谎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旧的谎言招来新的谎言,谎言与谎言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到最后可能谁都束手无策。于是,当真相大白时,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包括这位绘里在内,都将身受其害,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被整个社会唾弃。这个推论,您大概会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