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豆 静静地,别惊动了蝴蝶(第3/5页)

然后女主人轻轻咳嗽一声。“我不喜欢网状的东西。”她说。

青豆沉默着等待下面的话,然而下面没有话了。不喜欢网状物,究竟是针对象征着束缚自由的事物的姿态呢,还是出自审美的观点,抑或并无特别的理由,仅仅是生理性的好恶?不明不白地,话便结束了。不过在眼下,这不是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偶然想到,顺便问问。

青豆也像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杯和茶碟一同端在手上,不出声地喝了一口。她不太喜欢喝香草茶。像深夜的恶魔一般又热又浓的咖啡,才是她的偏爱。只是那饮料恐怕和午后的暖房太不相配。所以在暖房里,她总是喝和女主人相同的东西。女主人请她吃曲奇饼,她便拿起一块吃了。是生姜曲奇,刚刚出炉,带着新鲜的生姜味儿。女主人战前曾经在英国生活过一段时期。青豆想起来。女主人也用手拿起一块曲奇,咬了一小口,仿佛是为了不惊起那只睡在肩头的珍异的蝴蝶,悄然无声。

“你回去时,Tamaru会按老规矩,把钥匙交给你。”她说,“等你用完了,请寄还给我,照老样子。”

“明白。”

宁静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紧闭的暖房里,任何外界的声响都传不进来。蝴蝶安心地继续熟睡。

“我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女主人笔直地注视着青豆的脸庞,说。

青豆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点头道:“我明白。”

“你看看那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封,将里面的七张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照片,像用塔罗牌占卜时排出了不吉的牌阵那样,排列在雅致的青瓷茶壶旁。这是一些年轻女人裸体的局部特写。后背,乳房,臀部,大腿。甚至还有脚底。只是没有脸部照片。各处都残留着暴力的痕迹。瘢痕,血道,像是用皮带抽打造成的。阴毛被剃光,附近留着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疤痕。青豆不禁皱起眉头。类似的照片以前也看过,但都没有这样残酷。

“这是第一次看到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点头。“大致情形我听过介绍,可照片还是第一次看到。”

“就是那个家伙干的。”老妇人说,“三处骨折已经得到了处理,但是一只耳朵出现失聪症状,只怕难以复原了。”女主人的音量没有变化,但是声音变得比方才冷峻、刚硬。仿佛被这声音的变化惊动了,停息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扑闪着翅膀飘飘忽忽飞上空中。

她继续说道:“对于这种行凶作恶的人,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不管会发生什么。”

青豆收拾起照片,放回信封里。

“你不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认为。”青豆赞同道。

“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概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拿起了一旁的喷壶,仿佛拿起一件精巧的武器。面色多少有些青白,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暖房的一角。青豆也将目光投向那视线的终点,却没发现特别的东西。那里只放着一盆大蓟。

“谢谢你专程来一趟。辛苦你了。”她拿着空喷壶,说道。看来会见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身,拿起挎包。“谢谢您的香草茶。”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女主人说。

青豆微微一笑。

“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女主人说。语调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眼里浮出温暖的光芒。她将手轻轻搭在青豆的手臂上。“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青豆点头。每次总是以同样的台词结束交谈。这个人大概在不断这样告诫自己吧。青豆心想。像真言或祈祷词一般。“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青豆确认了自己身边没有蝴蝶,将暖房的门拉开一条细缝,走出来,再合上门。女主人拿着喷壶,留在了里面。从暖房走出来,觉得外边的空气凉爽而新鲜,散发着树木和草坪的香味。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一如既往地流逝。青豆将现实的空气大口地送进肺里。

在玄关,Tamaru依旧坐在柚木椅子上,等着把私人信箱的钥匙交给她。

“谈完了?”他问。

“我想是。”青豆答道,然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过钥匙,收进了挎包的隔层。

二人沉默片刻,眺望着飞来院中的鸟儿。风儿依旧停息不动,柳枝静静地低垂着,有几根枝条快要触到地面了。

“那个女人还好吗?”青豆问。

“哪个女人?”

“那个在涩谷酒店里心脏病发作的家伙的太太。”

“现在还不能说好。”Tamaru皱着眉头答道,“还处于受刺激的状态,不能说话。还需要时间。”

“什么样的人?”

“不到三十五岁。没孩子。美人,给人印象良好。风度相当不错。不过很可惜,今年夏天是没办法穿泳装啦。恐怕明年也不行。照片看到了吗?”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说:“这种模式很常见。男方按照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很有才干,周围的评价很高,家庭教养也好,学历也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然而一回到家就变了个人。”青豆接过话头,补充道,“尤其是一喝酒就会动粗。不过只敢对女人动手,只敢打老婆。可是在外边一贯装模作样,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忠厚的好丈夫。不管太太怎样申诉,说自己遭受何等非人的对待,也无法让人相信。男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专拣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或是不留下伤痕。是这样吗?”

Tamaru点头说:“差不多。只是这小子滴酒不沾,而且专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所以性质更为恶劣。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坚决反对。也许是喜欢她,也许是不愿放弃身边的牺牲品,还可能是这家伙喜欢强暴自己的太太。”

Tamaru轻轻举起脚,检查皮鞋的光亮,然后继续说道:

“只要出示家庭暴力的证据,离婚当然可以实现。但是这样做太花时间,还耗费金钱。对方如果雇一个能干的律师,还可能弄得你极不愉快。家庭法院人满为患,法官却人数不足。而且就算离了婚,判定了精神赔偿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正经支付这些赔偿费的男人也少之又少。因为巧妙的借口想找多少就有多少。在日本,前夫因为不支付精神赔偿费而被判入狱的,几乎没有。只要表现出支付的意愿,在名义上多少支付一点,法院就会从宽处理。日本社会仍是对男人宽容有加啊。”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残暴的丈夫在涩谷某酒店的房间里,凑巧发作了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