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豆 静静地,别惊动了蝴蝶(第2/5页)

女主人是位七十五岁左右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身穿牛仔布长袖工作服、奶油色棉布长裤,足蹬弄脏的网球鞋,手上戴着白色工作手套,正在用金属大喷壶挨个给盆栽浇水。她身上的衣服,每样似乎都大了一号,却仍然舒适协调。青豆每次见到她的姿容,都由衷地敬重她那毫不雕饰的天然气质。

她本是某位著名财阀的女儿,在战前嫁给了一位华族,却全无虚饰和纤弱之处。战后不久失去了丈夫,参与经营一家亲族创办的小小的投资公司,在股票运作上展示了出众的才华。谁都会承认,那可说是一种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凭借她的力量得到急速发展,遗留给她的个人资产也大大增值。她以此为本钱,购入了东京市内好几块前华族和前皇族拥有的上等地皮。十多年前引退,看准时机将手头所持的股票高价抛售出去,财产越发增值。她始终竭力避免抛头露面,所以她的名字几乎不为一般世人所知,但在经济界却是如雷贯耳,据说在政界也拥有雄厚的人脉。然而看她本人,却是一位随和而聪颖的女子,并且从来不知畏惧。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坚持到底。

她一看到青豆,便放下喷壶,手指着门口小小的铁制园艺椅,示意她坐到那儿。青豆在指定的位置落座后,她也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无论做什么事,她几乎从不发出声响,像一只穿越森林的睿智的母狐。

“要给您端点饮料来吗?”Tamaru问。

“来点热热的香草茶。”她说,随即望着青豆:“你呢?”

“和您一样。”青豆说。

Tamaru微微点头,走出了暖房。他留神确认身边没有蝴蝶,然后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迅速闪出门外,再关上门,宛如踏着交际舞步。

女主人摘下棉质工作手套,就像脱下夜间舞会上用的丝质手套似的,细心地叠好,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光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青豆。这是一双饱览沧桑的眼睛。青豆也回视着她,注意不至于到失礼的程度。

“好像失去了一个挺可惜的人。”她说,“在石油界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据说虽然年轻,却是个很有实力的角色。”

女主人说话从来都是声音小小的,那音量仿佛只要刮起一阵微风,就会被吹散。所以对方得始终仔细倾听。青豆常常有伸出手把音量旋钮朝右转的冲动,但那音量旋钮根本不存在,因此她只能绷紧神经侧耳细听。

青豆说:“虽说他死得很突然,看来也没有引起什么不便。地球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取代的人大概不存在。不管知识多么丰富本领多么高强,总能在哪儿找到他的替代者。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可取代的人,我们一定会很为难。当然……”她补充道,并且像强调似的把右手食指笔直地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却不大容易找到替代者。”

“就算不容易找到替代我的人,要找到替代的手段也不太困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静静地看着青豆,嘴角浮出满意的微笑。“也许是。”她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两人此刻、在此地、如此共有的东西,恐怕不是随处都能找到的。你就是你,你只能是你。我非常感谢你,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女主人弯身向前,伸出手放在了青豆的手背上。有十秒左右,她的手一动不动。然后放开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将身体向后仰去。一只蝴蝶飘飘忽忽地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蝶,身上有好几道红色的条纹。蝴蝶仿佛不知畏惧,竟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大概没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瞟了一眼自己肩头的蝴蝶,说。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微微听出一缕自负。“就是在冲绳也不容易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上采食营养,一种只开在冲绳山里的特别的花。要培育这种蝴蝶,首先要把那种花运到这里栽培。相当麻烦。当然也得花些费用。”

“这只蝴蝶好像和您很亲近啊。”

女主人微微一笑。“这个人认为我是朋友。”

“可以和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成为蝴蝶的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消除人的气息,在这儿一动不动,想象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很费时间,然而一旦对方不再戒备你,以后就会自然地和你成为好朋友了。”

“您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心问,“就是说,像狗儿猫儿一样,每只都起个名字。”

女主人轻轻地摇头。“我不给蝴蝶起名字。即使不起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一个个认出来。纵然给蝴蝶起了名字,她们也是不久就会死去的。这些人是无名无姓、转瞬即逝的朋友。我每天来到这里,跟蝴蝶们见面,寒暄,交谈,可是时间一到,蝴蝶们就会默默地消失,不知所终。我想她们一定是死去了,但是你找不到她们的尸骸,简直就像被吸进天空中了,消逝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蝴蝶是世上最优美的生灵。她们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寻觅命中注定的那一点东西,随后悄然消逝,不知去向何方。恐怕是去了和这里不同的世界。”

暖房里的空气温暖而潮湿,充满了植物悠悠的气味。而众多的蝴蝶,仿佛是为既无始又无终的意识流断句的标点一般,忽而此忽而彼地时隐时现。青豆每次走进这间暖房,总觉得似乎丧失了时间感。

Tamaru端着放有美丽的青瓷茶壶和两只配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走进来。托盘上还有布餐巾和盛着曲奇饼的小碟。香草茶的香味,和四周的花香融为一体。

“谢谢你,Tamaru。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女主人说。

Tamaru把托盘放在园艺桌上,致意,无声无息地退下去,然后踏着和刚才一样轻盈的舞步,开门,关门,走出暖房。女主人掀起茶壶盖,嗅了嗅香味,查看茶叶泡开的状态,然后将茶缓缓注入两只茶杯,细心地注意让两边浓度均等。

“这话也许问得多余,但您为什么不在门口装上纱门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脸看了看青豆。“纱门?”

“是啊。在里面再装上一道纱门,把门弄成两层的话,进进出出时,就不用担心蝴蝶会逃出去了。”

女主人左手端着茶碟,右手拿起茶杯送往唇边,静静地喝一口香草茶。品味香气,微微点头。将茶杯放回茶碟里,再将茶碟放回托盘上。用餐巾轻轻地按了按嘴角,放在膝头。就这么几个动作,非常保守地估计,也花去了约有普通人三倍的时间。简直像在森林深处吸食富于滋养的朝露的精灵。青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