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4/6页)

天吾不久还得到了为文艺杂志新人奖预读来稿的工作。他还在应征新人奖,却又在预读其他候选作品,真叫怪事,但他并不介意自身处境的微妙,公正地判读这些作品。阅读过堆积如山的糟糕透顶、无味之极的小说,他对什么叫糟糕透顶、无味之极,自然有了切身的认识。他每次都要阅读一百多篇小说,从中选出十几篇能读出点意思的,拿给小松。每篇都附上写有感想的纸条。最终有五篇小说进入最后一轮评选,由四位评委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了天吾,还有其他担任预读的打工者,而除了小松,还有几位编辑负责预审。虽然尽量做到公正,但也不用太较真。不论总数如何多,多少有点看头的作品,最多不过两三篇,不管谁去读都绝无遗漏的可能。天吾的作品曾经三次入选终审。当然他绝不至于挑选自己的作品,是另两位预读者,还有编辑部负责预审的小松留下的。这些作品最终并未获得新人奖,但天吾并不灰心。理由之一就是小松说的“不必心急,慢慢来”深深烙在了心里,而且他也不想立刻成为小说家。

调整好讲课时间,一周就有四天可以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天吾连续七年在同一家补习学校当老师,在学生中声誉颇佳。因为他讲课扼要得体,绝不拖泥带水,不管什么问题都能马上回答。连天吾都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还很有口才,不仅说理透彻,声音也洪亮,还能讲些笑话活跃教室气氛。当教师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拙于言辞。直到现在,和别人面对面地交谈时他还是紧张,甚至会语塞。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负责倾听。但一站在讲台上,面对不特定的多数听众,大脑却变得明朗澄澈,嘴上流利地说个不停。人这东西,真是捉摸不透啊。天吾重新认识了自己。

他对工资没有怨言。算不上高收入,但补习学校是按照能力支付报酬。定期让学生对老师进行评定,获得高分的话待遇也会相应提高。因为他们害怕优秀教师被其他学校挖走(实际上猎头公司曾多次找上门来)。普通学校就不可能这样了,工资得按照资历长短决定,私生活得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气没有任何意义。天吾很喜欢补习学校这份工作。学生大半抱着报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到教室里,热心地听课。老师去教室教书即可,其他的一律不必过问。这对天吾来说难能可贵。不必为学生品行不良或违反校规之类的问题头疼,只要站在讲台上讲授数学题的解法就行,而使用数字这种道具推演纯粹的概念,本是天吾天生的拿手好戏。

待在家里时,他一大早便起床,基本直到傍晚都在写小说。万宝龙钢笔、蓝墨水和四百格的稿纸,只要有它们,天吾就觉得心满意足。每周一次,已是有夫之妇的女朋友到他的房间来,两人共度一个下午。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虽然没有未来却也轻松快活,内容也很充实。傍晚来一次长长的散步,天黑后便一个人边听音乐边读书。不看电视。NHK的收款员来收费时,他礼貌地拒绝说:对不起,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您可以进来查一查。不过他们没进来过。NHK的收款员禁止进入人家的房间。

“我在考虑的,是件更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更大一点的事?”

“对。什么新人奖之类,这种小玩意儿提也别提。既然要干,咱们就找个大的下手。”

天吾不语。小松的意图不明。但他感觉其中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芥川奖呀。”小松略一停顿,说。

“芥川奖。”天吾仿佛在潮湿的沙地上用短棍书写汉字,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芥川奖。尽管你不谙世事,这个总知道吧?报纸上满篇都是,电视新闻也要报道。”

“喂,小松先生,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谈论深绘里吗?”

“是呀,我们正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应该没有其他议题。”

天吾咬着嘴唇,想读懂他背后的意思。“可是,我们不是一直说,这篇作品连夺取新人奖都不可能吗?照眼下这种样子,不是说无计可施吗?”

“就是啊,照眼下这种样子,的确无计可施。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天吾需要时间进行思考。“您是说,要对应征稿进行修改?”

“没有别的办法啊。对有希望的应征作品,编辑提出建议让作者改写,这种事很常见,并不稀罕。不过这一次不是由作者自己,而是由别人来改写。”

“什么人呢?”天吾问,其实在张口前,他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为了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由你来改写呀。”小松说。

天吾在寻找词儿,却找不到合适的。他喟然长叹,说:“不过,小松先生,这篇作品如果只是小修小改,根本无济于事。恐怕得从头到尾彻底重写一遍才行。”

“当然要从头到尾彻底改造。故事骨架还用原来的,文体氛围也尽量保留。但文字差不多得全换掉。所谓脱胎换骨啊。具体的重写由你负责,我负责整体的运作。”

“这种事情能成功吗?”天吾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听好了。”小松拿起小茶匙,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一般,指向天吾,说,“这个名叫深绘里的孩子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只要读了《空气蛹》就一清二楚。这种想象力非同小可。遗憾的是,她的文章一塌糊涂,不可救药。而你会写文章,素质极好,感受性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文章却写得理性而纤细,也有足够的气势。但和深绘里正好相反,你还没搞清楚应该写什么。因此往往看不见故事的主干。你应该描写的东西,肯定牢牢地隐藏在你心里。它却像胆怯的小动物,躲进深深的洞穴里,死活不肯出来。明知它就躲在洞穴深处,但它不出来,你就抓不住。我说别心急慢慢来,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上笨拙地改变一下姿势,一言不发。

“事情很简单。”小松微微地挥动小茶匙,继续说,“只要把这两个人合为一体,拼凑出一个新作家来就行。在深绘里粗糙的故事里,由你来添加完美的文字。这是十分理想的搭档。你具备足够的实力,我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个人层面一直支持你吗?对不对?剩下的事全交给我好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什么新人奖根本不在话下。就是芥川奖,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我在这个行业里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吃饭的。这种事情该如何处理,我可是无所不知啊。”

天吾微微张开嘴巴,呆呆地望着小松。小松把小茶匙放回茶碟里,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