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2/6页)

“是呀,咱们在谈什么来着?”小松说着,抬起眼思考了一下,或者说装出思考的模样。究竟是哪一种,天吾也不清楚。小松的动作和言语中有不少演戏的成分。“啊,对了,刚打算谈谈深绘里这个女孩,还有《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是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正想向小松说明时,“发作”忽然袭来,谈话就中断了。天吾从提包中取出一叠小说原稿复印件,放在桌子上。把手放在原稿上,再次体味那种感觉。

“在电话里,我简单地和您说过了。这篇《空气蛹》最大的长处,就是它不模仿任何人。作为新人习作,它没有丝毫‘想像谁’的成分,这非常罕见。”天吾慎重地斟词酌句,“文章的确还很粗糙,选词用字也很稚拙。就说标题吧,便把‘蛹’和‘茧’混为一谈。如果成心挑刺儿,恐怕还能找出好多缺点。可是,这部作品里至少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虽然整个情节充满了虚幻性,细节描写却栩栩如生。这种平衡把握得极好。像独创性必然性这样的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我不敢说。如果有人说它还没达到这样的水准,或许也对。不过你磕磕巴巴地读完它,肯定会留下沉静的感受。哪怕那是令人不快、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

小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天吾,示意他说得更详细些。

天吾继续说道:“我希望不要仅仅因为文字稚拙,就轻易把这部作品从初选中筛下去。这几年来,作为工作,我阅读了大量的应征稿件。当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粗略地翻翻。其中既有写得相对不错的作品,也有根本不值一提的作品——当然是后者居多。总之,我阅读过这么多作品,能让我有感觉的,这个《空气蛹》还是第一篇。而让我读完后还想从头再读一遍的,这也是第一篇。”

小松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兴趣似的喷出一口烟,嘬起嘴。但根据绝不算少的和小松打交道的经验,天吾不会轻易被这外在的表情蒙蔽。此人往往会浮现出和真实想法无关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待对方开口。

“我也读过了。”小松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把原稿读了一遍。呃,写得真叫糟糕透啦。助词用得乱七八糟,文章写得不知所云。先别忙着写什么小说,我看得好好打实基础,先学学怎样写文章才行啊。”

“但是您一口气读到了最后。对不对?”

小松微笑了。那仿佛是从平时从不打开的抽屉深处拽出来的微笑。“是啊。你没说错。我一口气读到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居然会把一部新人奖应征作品从头读到尾,绝无仅有啊。何况有些部分还一读再读。这简直堪比九大行星连珠啊。这一点我承认。”

“这说明其中的确‘有点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用右手中指搓了搓鼻翼。却没有回答天吾的提问。

天吾说:“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她只是没有接受过阅读和写作小说的训练。想夺取这次新人奖,也许的确很难。但值得保留到最后一轮评选。这种事,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对吧?要是这样,下一次就有机会了。”

小松再次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喝了一口水。“喏,天吾君,你好好想一想啊。你把这么粗糙的东西留到最后一轮试试!那些评委大人不吓一大跳才怪呢。恐怕还得暴跳如雷。首先连读都不可能读完啊!四名评委都是处于创作高峰期的作家,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翻上两页就会甩到一边去。嘴里还得说:这东西简直是小学生写的作文!就算我点头哈腰,满腔热情地解释这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又有谁肯听呢?就算我说得上话,我还想先留着,遇到更有希望的作品时再说呢。”

“这么说,您是打算把它简单地刷下去了?”

“我可没说。”小松一面搓着鼻翼一面说,“关于这部作品,我另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天吾说。他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余韵。

“你说寄望于下一次。”小松说,“我当然也愿意期望。付出时间精心培育青年作家,这是当编辑的一大喜悦。环视清澄的夜空,第一个发现新星,自然令人兴奋。但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下一次。我虽然愚钝,也在这一行里混了二十年,亲眼见过各色各样的作家热闹登场又悄然离去。至少看得出来什么人有下一次而什么人没有。所以啊,要让我说,这个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你别不高兴:下下一次也没有。下下下一次也不会有。首先,她这种文章不是花时间刻苦钻研就能提高的东西。你等上多长时间也没用,只是白等一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啊,作者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写出好文章,或想努力学会把文章写好。文章这东西,要么是天生就有文才,要么是死命努力学会的。但深绘里这孩子,和这两者都沾不上边。就像你看到的,没有天生的才华,好像也没有努力的打算。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不过,她显然对文章这东西毫无兴趣。的确,她有想讲故事的愿望,似乎还相当强烈。这一点我承认。这种愿望以原始的形态吸引了你,也让我把原稿一口气读完。换个角度来看,不妨认为这很了不起。尽管如此,作为小说家,她却毫无前途。连臭虫屎大的前途都没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但我是根据实情来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天吾想了想,觉得小松的见解也不无道理。不管怎样,小松有编辑的悟性。

“不过,给她一个机会总不算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把她扔进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

“说得直白点,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太多的杀生之举。不想再看见有人淹死。”

“那我的情况又如何呢?”

“你至少在努力。”小松谨慎地说,“据我所见,你从不随便应付。而且对写文章这门手艺活态度极为谦虚。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文章。我对这一点也很看好。喜欢写作,这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资质。”

“但单凭这个还不够。”

“当然,单凭这个还不够,还必须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有某种我参不透的东西。我这个人啊,就小说而言,最看重的就是我参不透的东西。能参透的东西,我会觉得兴味索然。其实这是理所当然。单纯极了。”

天吾沉默片刻,问:“深绘里写的东西里,有您参不透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