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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这些成功时,我也想相信它们的辉煌。有时,我也会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弄得神魂颠倒,欣然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对这些事深信不疑。然后,我会更加喜爱他和自己,还有我们,并且像个在听美妙故事的傻子一样,张着嘴巴,沉迷于他所述说的内容中,相信他提及的这些未来的美好日子,会是我们俩共同追求的目标。

我就是这样开始加入了他,为苏丹解梦。霍加决定煽动这位二十一岁的君王确立他的统治地位。因此,霍加开始这样向苏丹解析他的梦:苏丹经常梦见的那些奔驰着的孤寂马匹因为没人驾御而不快乐;而以残酷利齿咬向敌人喉咙的狼则因为它们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而感到幸福;哭泣的老妇、美丽的盲眼女孩、叶子被黑雨打落的树木,都是在向他求救;神圣的蜘蛛与骄傲的雄鹰象征着独立的美德。我们希望苏丹掌控政府后,对我们的科学感兴趣,为此,我们甚至连他的噩梦都加以利用了。在漫长的令人精疲力竭的狩猎行程夜晚,就像多数喜欢打猎的人一样,苏丹会梦见自己成了猎物,或是在失去王位的恐惧中,梦到自己变成小孩坐在王位上。霍加对此解释道,身居王位将使他永葆青春,但惟有制造出和敌人一样的先进武器,他才能从那些时时都在窥视的敌人所设的陷阱中解脱出来。苏丹还梦到祖父穆拉特苏丹为了证明他的力量,一刀把驴子劈成两半,而且,挥刀速度快到驴子被劈成两半后,驴身还在向前奔跑;他也梦见他那泼妇祖母柯珊苏丹活生生、赤裸裸地向他走来,想要掐死他和他的母亲;跑马场上长着的洋梧桐,在他的梦中却变成了无花果树,树上不是结满果实,而是摆荡着血淋淋的尸体;长得像他的坏人们拿着袋子追他,想把他塞进袋子闷死;或是背上携着蜡烛的乌龟大军,从于斯库达尔入海,直接朝皇宫行军而来,它们背上的烛火连风都吹不熄。当苏丹梦到这些时,我们认为,那些私下说他荒疏国政、心中只有狩猎和动物的人们,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们努力借助科学及必须制造的惊人武器来解析这些梦境。同时,我耐心且愉快地把这些梦分类记在了一个本子上。

在霍加看来,我们已逐渐影响了苏丹,但我不再相信我们会成功。霍加从苏丹那儿得到了许诺,要建立科学观测所或是科学院,要制造新武器,因而热切地幻想了好几个晚上,但在随后的好几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和苏丹认真谈论过这些话题。瘟疫过去了一年后,大宰相柯普鲁吕去世了,霍加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因为他又找到了另一个乐观的托辞:苏丹迟迟未能把他心中的计划付诸实行,是因为害怕柯普鲁吕的势力及行事作风,现在这位大宰相过世了,他儿子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势力没有那么大,是期望苏丹作出勇敢决断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又用了三年等待这些勇敢的决断。现在让我迷惑的,不是苏丹只沉迷于他的梦境和狩猎而迟迟不采取行动,而是霍加依然将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他失去希望并变得像我的那个日子到来!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谈论“胜利”,也不再感受到瘟疫后那几个月间的兴高采烈,却仍保有梦想,相信有一天可以用他所谓的“大计”操控苏丹。他总是可以找到借口:在大火将伊斯坦布尔摧毁为瓦砾之后,苏丹如果给他的“大计”投入大笔的钱财,就会给敌人以谋反、改拥其弟为王的机会;苏丹目前无法放手施展,因为军队远征匈牙利去了;第二年,我们还是在期待着,因为他们对日耳曼人发动了进攻;然后,还有位于金角湾岸边、霍加经常和苏丹及苏丹母亲图尔罕苏丹前往的新瓦里德清真寺尚未完工,也花了大笔金钱;还有那些我从未参加过的没完没了的狩猎。在家里等待霍加打完猎回来时,我会尝试遵从他的训诫,为“大计”或“科学”提出一些闪光的想法,并懒洋洋地打着盹儿,翻阅着他的书籍。

幻想这些计划,甚至都已经不再让我觉得有意思。即使这些计划真的能实现,我也不太在意它们所能带来的结果。霍加也和我一样清楚,刚认识的那几年,我们对于天文学、地理学或甚至自然科学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些时钟、仪器和模型早被遗忘在了角落里,锈迹斑斑。我们将一切延后,直到可以实施这个他称为“科学”的晦涩事物那一天。我们手中拥有的,不是让我们免于毁灭的大计,而只是这样一个计划的梦想。为了相信这个完全没能骗倒我的单调的幻想,也为了能够与霍加站在一起,我有时试着以他的观点来看正在翻阅的书页,或是用他的眼光来看待那些偶然在我脑中擦出火花的想法。他打猎回来后,我会装做在他留下来耗损我心智的任何问题上发现了新真理,而且基于这些新的真理我们可以改变一切:“海平面的高低与注入海洋的河流温度有关”,或者“瘟疫是通过空气中的颗粒传播的,天气一发生变化它就会消失”,或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又绕着月球转”。每当我说这些的时候,正在换下染尘猎装的霍加,总是作出同样的回应,让我报以挚爱的微笑:“而这里的白痴甚至都没有注意这些事实!”

接着,他会爆发一阵怒火,将我也卷入其中。他会谈到苏丹如何荒唐地好几个小时骑马追着受惊吓的野猪,或是多么荒唐地为一只他叫猎犬追捕到的兔子掉眼泪。同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狩猎时他对苏丹说的话,苏丹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外,他还一次又一次怨恨地问道:这些白痴什么时候才能了解事实?这么多笨蛋集中一地纯属巧合,还是不可避免?为什么他们如此愚蠢?

因此,他逐渐觉得自己应该重拾他称为“科学”的事物,这一次是为了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由于想起了那段我喜爱的日子——当时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互相看不起,却又如此相像——所以我也和霍加一样,热切地重新展开我们的“科学”研究。但是,经过最初的尝试,我们发现,事情已和过去不一样了。

首先,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他,或者该把他往哪儿引,所以我无法无所顾忌地来做这件事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的苦恼和挫败好像是我自己的一样。有一次,我向他提及这里人们的愚昧,举出夸大的例子,让他感觉到自己也注定与他们一样要失败——尽管我不这么想——然后观察他的反应。虽然他和我激烈争论,指出失败并不是注定的,如果我们先采取行动,并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例如,如果我们能实现那项武器制造计划,仍旧可以扭转将我们冲得向后倒退的洪流,让他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去流,而且就像他灰心的时候一样,他没说“他的”计划,而用“我们的”计划一词,这让我很开心,虽然如此,但他还是陷入了对于遭遇不可避免的失败的恐惧。我把他比作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喜爱他的狂怒与悲伤,那让我想起自己最初的奴隶生活,而且我想和他一样。当他在房里来回踱步,看着屋外夜雨中肮脏的泥泞街道,或是看着金角湾边一些房舍中仍然点着的昏暗抖动的灯火,仿佛要从那里寻找维系希望的新迹象时,我一度以为这个在房间里踱步、苦恼的人不是霍加,而是年少的我。这个曾经是我的人,曾经离我而去;而现在于角落假寐的这个我,渴望着他,仿佛要重新找回我失去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