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晚到来,书,我开始写得更加顺畅起来。从河边传来的只有瀑布跌落的轰隆声,窗外蝙蝠无声地飞来飞去,有狗在叫,干草包里案率作响。也许院长嫩妇替我选定的这项苦行还不算坏:我时常感到笔好像自动地疾行纸上,而我跟在它后面跑。我们跑向真实,笔和我从一张白纸开头上就一直期待着与真实相遇,只有当我提笔之后能够将懒惰。牢骚、对被幽禁在此受苦的怨恨通通埋葬掉的时候,我才能进人真实的境界。

然后,只要有一只老鼠的跑动声(修道院的阁楼是它们的天下),只要一阵风突然吹动窗框(每每令我分心,急忙去打开窗子),只要遇上这个故事中一段插曲的结尾和另一段开头或者仅仅是一行的起头,笔就会重新变得沉重如铅,向真实的行进变得步子不稳了。

现在我应当描述阿季卢尔福和他的马夫旅途中的所经之地了,必须在这一页纸上将它们都写进来,尘土飞扬的大道、河流、桥梁,阿季卢尔福来了,他骑着他的那匹马轻快地走上桥,“笃——笃——笃”蹄声清脆,大概由于骑士没有躯体,马行千里而不觉乏,而主人是永不知疲倦的。现在,桥面上传出沉重的马蹄声响,砰砰砰!是古尔杜鲁搂着马脖子往前走,两个脑袋靠得那么近,不知是马用马夫的脑袋想事还是马夫用马的脑袋思考。我在纸上画出一条直线,每隔一段拐个弯,这是阿季卢尔福走过的路线。另一条歪歪斜斜、纵横交叉的线是古尔杜鲁走过的路。每当他看见一只蝴蝶飞舞,就立即骑马追逐,他以为自己不是骑在马身上而是坐在蝴蝶背上了,于是离开道路,在草地上乱窜。与此同时,阿季卢尔福在向前走,笔直地继续走他的路。古尔杜鲁的路线与一些看不见的捷径(或许是马自个儿选择了条条小路走,因为它的马夫不给它指引道路)联结起来,转了许多圈之后,这位流浪者又回到走在大路上的主人身边。

在这河岸边我画一座磨房。阿季卢尔福停下来问路。磨房女主人礼貌周全地回答他,并给他端上酒和面包,可是他谢绝了。他只接受了喂马的草料。一路上风尘扑面,骄阳灼人;好心的磨房工人们很惊奇这位骑士竟然不渴。

当他重新上路时,古尔杜鲁到了,马蹄声震响,好像有一团人马来临:“你们看见主人了吗?”

“谁是你的主人呀?”

“一位骑士……不对,一匹马?……”

“你伺候一匹马……”

“不……是我的马伺候一匹马……”

“骑那匹马的是什么人呢?”

“呢……不知道。

“谁骑在你的马上广

“唉!你们去问他好啦广

“你也不要吃不要喝吗?”

“要的!要的!吃!喝!”他狼吞虎咽起来。

我现在画的是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城市。阿季卢尔福应当穿过这座城。守城门的卫兵们要求他露出面容。他们奉上司之命,不能放任何蒙面人过关,因为在郊外有一个打家劫舍的凶恶强盗。阿季卢尔福拒绝,同卫兵们兵戎相见,强行通过,然后迅速离开。

我正在画的是城外的一片树林。阿季卢尔福在林子的前后左右搜寻,直到捉住那个强盗。他缴下强盗的凶器,用链子铐住他,押到那些不肯放他过路的无能的卫兵面前:“我把这个吓得你们要死的人替你们捉来了!”

“啊,感谢你,白甲骑士!可是请你说出你的姓名,和为什么紧盖着头盔上的面罩。”

“我的名字在我的旅途的终点。”阿季卢尔福说完就跑开了。

在这城里,有人说他是一位大天使,有人说他是炼狱里的幽灵。

“他的马跑起来很轻快,”有一个人说,“好像马背上没有人一样。”

在树林的尽头,有另外一条道路经过这里,也与城市相通。这就是布拉达曼泰走过的路。她对城里的人们说:“我找一位穿白色销甲的骑士。我知道他在这里。”

“不,不在了。”人们回答她。

“既然是不存在,那正是他。”

“那么你去他在的地方找他吧。他从这里跑开了。”

“你们当真看见他了?一件白色销甲,里面好像是一个男人…,,

“他不是一个男人是什么?”

“一个超过任何其他男子汉的人!”

“我觉得你们搞恶作剧。”一位老人说,“你也在捉弄人,娇声细气的骑士呀!”

布拉达曼泰策马离开。

不久之后,在这城市的广场上,朗巴尔多勒住马头:“你们看见一位骑士走过吗?”

“哪一个呀?两个走过去了,你是第三个。”

“那个跟在另一个后头的。”

“有个真的不是男人吗?”

“第二个是女人。”

“第一个呢?”

“什么也不是。”

·‘你呢?”

“我?我……是一个男人。”

“上帝万岁!”

阿季卢尔福骑着马在前面走,古尔杜鲁在后面相随。路上跑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头发散乱,衣衫撕破,双膝跪倒在他们面前。阿季卢尔福停住马。“救命呀,高贵的骑士,”她哀哀求告,“在五百步之外有群恶熊围困住我的女主人的城堡,她是高贵的寡妇普丽希拉。在城堡里住的只是几个柔弱无力的妇女。谁都进不去也出不来了。我是让人用绳子从城墙的垛口里吊下来的,上帝显灵,让我从那些猛兽的爪子下逃出来了。骑士呀,请快来解救我们吧。”

“我的宝剑随时替寡妇和弱小者效劳。”阿季卢尔福说,“古尔杜鲁,你把这年轻女子扶上马,让她带领我们去她的女主人家的城堡。”

他们沿着一条山间小路走去。马夫走在前头,但他根本不看路;被他用双手搂住的年轻女子的胸脯上尽是撕破的衣衫碎片,露出粉红的肌肤,古尔杜鲁为之心荡神驰。

那女子掉头去看阿季卢尔福。“你的主人举止多么高贵!”她说道。

“晤,晤。”古尔杜鲁答应着,将一只手伸进那温暖的胸脯里。

“他的言语和举动都是这样稳重而高贵……”那女子说着,用眼睛不停地打量阿季卢尔福。

“晤。”古尔杜鲁用两只手动作起来,把缓绳套到了手腕上,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同时生得这么结实而又这么柔软。

“他的声音,”她说,“清脆,像金属一样……”

从古尔杜鲁的嘴里只是发出一些含糊的哼哼卿卿的声音,因为他把嘴也伸进了女人的脖颈与肩肿里,陶醉于温馨之中。

“真不知道我的女主人被他解救之后将是多么幸运……啊,我真嫉妒她……你可说话呀。我们走偏了路啦!怎么啦,马夫,你的魂儿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