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拇指刺痛时便会知道(第3/5页)

“内省……”天吾说。

“你自己跟他谈谈就知道了。”

天吾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的傍晚,天吾试着给小松打电话。小松在公司里。果然像那位熟识的编辑说的,他的说话方式和以往不同。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次似乎总有些吞吞吐吐,给人的印象是一面和天吾说话一面在不停想别的事。也许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天吾想。总而言之,这不像往日那个从容不迫的小松。不论是心存烦恼,还是面对难题,都绝不会表露在脸上,一直保持自己的风格与节奏,这才是小松的做派。

“你的身体好了吗?”

“身体?”

“你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请了长期的病假吗?”

“啊,对了。”小松仿佛刚想起来,说道。短短的沉默。“已经好了。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现在还没法说清楚。”

稍过几天,天吾想。他从小松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奇妙的弦外之音。其间缺少了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口中吐出的话语总有些平板,没有深度。

天吾当时胡乱地结束交谈,主动挂断了电话。有意没提《空气蛹》和深绘里。因为他从小松的口吻中听出了避开这些话题的感觉。本来嘛,以前有过小松说不清的事情吗?

总之那是最后一次跟小松交谈。九月末。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小松是个喜欢打电话长谈的家伙。当然,他大概会挑选对象,不过有一面将浮上脑际的事逐一讲出口来一面整理思路的倾向。天吾对他来说,便发挥了网球的击墙练习时那堵墙的作用。兴之所至,他即使没事也常常给天吾打电话,而且大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没有兴致时也会很久不来电话,可是一连两个多月杳无音讯却极少见。

大概现在他和谁都不想说话吧,天吾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即便是小松也会。而且天吾也没有急着与他商谈的事。《空气蛹》的狂销已经停滞,几乎不再成为世人的话题,下落不明的深绘里在何处也已明了。如果小松那边有事,自会打电话过来。不来电话,说明没有事情。

不过,差不多该打电话了,天吾想。因为脑中一隅不可思议地牵挂着小松那句话——“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

天吾给帮他在补习学校代课的友人打电话,询问了情况。对方说,还算顺利,没什么问题。那么你父亲怎样了?

“毫无变化,一直在昏睡。”天吾答道,“有呼吸。体温和血压数值都很低,不过还算稳定。就是没有意识。大概也没有痛苦。好像到了梦里的世界,一去不返了。”

“也许是不错的死法。”那家伙不露感情地说道。他其实想说:“也许这样说听上去太薄情,不过各人想法不同,那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不错的死法。”省略了引入话题的部分。在大学数学系里待上几年,就会习惯这种省略型的对话,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最近你看过月亮吗?”天吾偶然想起来,便问道。陡然被问起月亮却不会觉得奇怪的人,恐怕只有这位友人了。

对方想了一下。“这样说来,我不记得最近看过月亮啊。月亮怎么了?”

“有空时看一看吧。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感想?从哪个角度?”

“不管哪个角度都行。我想听你谈谈看了月亮有何感想。”

略微一顿。“有何感想,也许很难表达。”

“呃,表达倒无所谓,重要的是那种明显特征之类的东西。”

“看了月亮,对其明显特征有何感想,是吗?”

“对。”天吾说,“如果毫无感想,也没关系。”

“今天是阴天,我猜不会有月亮。等下次天晴时再看——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恰是数学系出身的人的问题。如果是自己不感兴趣的现象,记忆的寿命便短得惊人。

探视时间结束,离开疗养院时,天吾向坐在问询处的田村护士打招呼。“辛苦了。再见。”他说道。

“天吾君还能在这里待几天?”她按着眼镜鼻架问道。她好像已经下班了,没穿护士制服,而是换成了带褶的葡萄色裙子、白衬衣和灰开衫。

天吾停下来想了想。“还没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你还能继续休假不去上班吗?”

“我已经请了人代课,还可以再休几天。”

“你平时都在哪儿吃饭?”护士问。

“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天吾答道,“旅馆只提供早餐,所以随便去附近的店里吃套餐,要不就是吃盖饭。就是那种地方。”

“好吃吗?”

“不太好吃。但我无所谓。”

“那可不行哦。”护士表情严肃地说,“得好好地吃有营养的东西。你瞧你,这阵子一张脸就像站着睡觉的马一样。”

“站着睡觉的马?”天吾吃惊地说。

“马站着睡觉,你见过吗?”

天吾摇摇头。“没见过。”

“就跟你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那位中年护士说,“你到洗手间照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好了。乍一看不知道是睡着了,可仔细一看就是在睡。眼睛睁着,可什么也没看。”

“马是睁着眼睛睡觉吗?”

护士深深点头。“和你一样。”

天吾一瞬间真想去洗手间照镜子,不过又改变了主意。“我知道了。我会吃更有营养的东西。”

“我说,去不去吃烤肉?”

“烤肉?”天吾不怎么吃烤肉。不是讨厌,只是平时几乎从没有想吃肉的念头。但她这么一说,却觉得吃一顿久违的肉也不错。的确,说不定是身体在渴求营养。

“大家说好了今晚去吃烤肉。你也来吧。”

“大家?”

“我在等六点半下班的人,三个人一起去。怎么样?”

另外两个人是头发上插着圆珠笔的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和年轻娇小的安达护士。这三个人好像在工作之余也是好朋友。天吾想着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吃烤肉。他希望尽量不打乱简素的生活节奏,却找不到拒绝的借口。天吾在这座小镇闲得无聊,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果不打搅你们的话。”天吾说。

“当然不打搅啦。”护士说,“哪怕是出于情面,也不能邀请会打搅我们的人。你不要客气,一起来吧。偶尔有个年轻健康的男人参加也不坏。”

“呃,健康倒是千真万确。”天吾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

“对,这个最重要。”护士从职业角度出发,断言道。

在一个地方工作的三个护士凑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并不容易。然而她们三人每月一次,硬是想方设法创造这样的机会。然后去镇上吃“有营养的东西”,喝酒,唱卡拉OK,纵情欢乐,发泄一通也许该称为剩余精力的东西。对她们来说,的确有必要这样散散心。乡下小镇生活单调,而在职场中见到的除了医生与护士,便是丧失了活力与记忆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