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兽(第3/4页)

究竟是什么将她送到了这由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远之处呢?天吾知道她是个能干勤勉的护士,年纪还轻,技术娴熟。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去其他种类的医疗现场工作。更有活力、更有趣的地方。可为什么偏偏选择如此寂寥的地方?天吾很想知道缘由和经过。如果询问,她肯定会坦率地回答。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天吾想,最好别和这种事情产生纠葛。无论怎么说,这里毕竟是猫城。他总有一天得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完成规定的工作后,护士收起记录簿,对天吾腼腆地微笑。

“没有什么变化。跟平时一样。”

“情况稳定。”天吾尽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往好里说的话。”

她脸上浮出半是过意不去的微笑,稍稍歪了歪脑袋,视线投向他膝头合起来的书。“在给他读那本书吗?”

天吾点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就算这样,我看也是好事。”护士说。

“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也想不出别的事能做。”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做能做的事情。”

“大多数人跟我不一样,都在忙着生活。”天吾说。

护士想说什么,犹豫着,不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看昏睡的父亲,又看看天吾。

“请多保重。”她说。

“多谢。”天吾答道。

安达护士走出去后,天吾稍过了一会儿,开始继续朗读。

到了傍晚时分,父亲被轮床推进检查室,天吾便去食堂喝茶,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给深绘里。

“有什么变化吗?”天吾问。

“没什么变化。”深绘里说,“和平时一样。”

“我这边也没有变化。每天都干同样的事。”

“但是时间在向前推进。”

“没错。”天吾说,“时间每天都向前推进二十四小时。”

而事物一旦向前推进,就不可能重返原处。

“刚才乌鸦又来了。”深绘里说,“好大的乌鸦。”

“那只乌鸦一到傍晚就会飞到我家窗口。”

“每天都干同样的事。”

“没错。”天吾答道,“和我们一样。”

“但是不会考虑时间什么的。”

“乌鸦是不会考虑时间的。大概只有人类才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

“人类把时间理解为直线。就像在又长又直的棍子上刻下印痕一样,这前面是未来,后面是过去,现在我们是在这一点上。就像这样。你明白吗?”

“大概。”

“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形状。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具有形状。不过,我们的大脑想象不出没有形状的东西,只能当它是一条直线。能进行这种观念置换的,目前只有人类。”

“但是,也可能是我们弄错了。”

天吾想了一下。“你是说,把时间当成一条直线也可能错了?”

没有回音。

“当然有这种可能性。也许是我们错了,乌鸦正确。时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直线。也许形状扭得像面包圈一样。”天吾说,“不过,人类大概从几万年前起就这么活下来了。就是说,把时间永远当成一条直线,在这种基本认识之下行动,而且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现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妥或矛盾。因此作为经验法则,它应该是正确的。”

“JingYanFaZe。”深绘里说。

“就是通过许多实例,证实一个推论在事实上是正确的。”

深绘里沉默片刻。天吾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这番话。

“喂。”天吾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里不加问号地问。

“是问我要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吗?”

“对。”

“我说不准。”天吾老实地答道,“现在我只能说,要待到搞清情况为止。有几件事我搞不清楚,想看看情形再说。”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不言。她一旦沉默,便连声息都消失了。

“喂。”天吾再次唤道。

“别误了火车。”深绘里说。

“我会留神的。”天吾答道,“不会误了火车。你那边还好吗?”

“刚才来过一个人。”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款员?”

“收款员。”她不加问号地问。

“你跟他说话了吗?”天吾问。

“我没听懂他说的话。”

NHK是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明白。她并不具备某些基本的社会常识。

天吾说:“说来话长,在电话里讲不清楚。简单地说,那是一个巨大的组织,有好多人在那里工作。他们每个月在日本各地走家串户收钱。不过我和你不需要交钱。因为我们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不管怎样,你没开门吧?”

“没开门。照你说的。”

“那就好。”

“可他说我们是小偷。”

“这话你不必理睬。”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有偷。”

“当然。你也好我也好,没干过任何坏事。”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天吾唤道。

深绘里没有回话。她也许已经挂断电话了,但听不见类似的声响。

“喂。”天吾又一次唤道,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些。

深绘里轻轻地清了一声喉咙。“他对你很熟悉。”

“那个收款员吗?”

“对。NHK的人。”

“还说你是小偷来着。”

“不是说我。”

“那是说我啰?”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说:“不管怎么说,我家里没有电视,我没有偷过NHK任何东西。”

“可是因为没有开门,他发火了。”

“别管他,让他发火去。但不论人家说什么,都绝对不能开门。”

“我不开门。”

说完后,深绘里冷不丁挂断了电话。也许不是冷不丁。对她而言,这时放下听筒大概十分自然,合情合理。然而在天吾的耳朵听来,那挂断电话的方式却属于“冷不丁的”。总之,关于深绘里在想些什么,是怎么想的、怎么感受的,猜测也是白费力气。天吾对这一点一清二楚。作为经验法则。

天吾放下听筒,回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还没被送回来。病床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凹痕。然而那里已经没有空气蛹了。被淡而冷的暮霭染得微暗的房间里,仅仅残留着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人的细微痕迹。

天吾长叹一声,在椅子上坐下。将双手放在膝头,久久地凝望着床单上的凹痕。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晚秋的云笔直地拖曳在防风林上空。似乎许久不曾有过如此美丽的晚霞了。

NHK的收款员为什么会对自己“很熟悉”,天吾不知道。上次NHK的收款员来收钱是近一年前了。当时他在门口彬彬有礼地解释家里没有电视机,自己根本不看电视。收款员将信将疑,但只是嘟哝些挖苦的话,没有多说什么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