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兽(第2/4页)

他写了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发生的故事。那是存在小小人和空气蛹的世界。那个世界借自深绘里的《空气蛹》,可如今完全变成了他的东西。面对稿纸,他的意识便栖息于那个世界里。有时在放下钢笔、离开书桌之后,意识犹自羁留在那里。这种时候,就有肉体与意识即将分离的特别的感觉,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无从判断。误入猫城的主人公只怕也体味了相似的心境。世界的重心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别处,于是主人公(恐怕)永远地,再也乘不上离开小城的列车了。

十一点要打扫房间,他必须离开。一到时间,他便停笔不写,走出旅馆,缓步走到站前,走进咖啡馆喝咖啡。有时也吃一点三明治,但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吃。随手拿起那里的早报,细致地查阅有无与自己相关的报道。但什么都没找到。《空气蛹》早已从畅销榜上销声匿迹,名列第一的是一本叫《想吃只管吃,吃出苗条身材》的瘦身书。好厉害的书名。就算内容全是白纸,恐怕都能畅销。

喝完咖啡,基本浏览一遍报纸之后,天吾乘坐巴士去疗养院。抵达那里大概在一点半到两点之间。总是在前台和护士们闲聊几句。自从天吾在小镇住下,每天来探望父亲,护士们对他就比从前更温柔,接待他也更亲切了。简直像亲人们温和地迎接改邪归正的浪子一般。

一个年轻护士每次看到天吾,总是害羞地微笑。似乎对他很有兴趣。她身材娇小,头发梳成马尾,大眼睛,面颊绯红。大概二十出头吧。然而自从见到躺在空气蛹中的青豆,天吾心里便只想着青豆一个人了。其他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偶然掠过身畔的淡漠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青豆的身影始终占据着一角。青豆就在这世界的某处活着,他有这样的感觉。而且青豆恐怕也在寻觅他。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那个夜晚,走过特别的通道来和他会面。她也没有忘记他。

如果自己亲眼所见的并非幻觉的话

偶尔在某些时候,想起年长的女朋友来。如今她究竟怎样了?她丈夫在电话里说,她丧失了,所以再也不会去见天吾了。丧失了。这种说法如今仍然让天吾心绪不宁。其中无疑有不祥的余韵。

然而最终,她的存在也渐渐化作了遥远的记忆。与她共度的午后,回想起来已然成为时过境迁的往事。这让天吾觉得内疚。但不知何时,重力变化,转换器完成了移动。事物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

进入父亲的病房,天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简短地打了招呼。然后依序说明自己从昨天傍晚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当然,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乘巴士返回镇上,走进饭馆吃顿简单的晚饭,喝一瓶啤酒,回旅馆看书。十点睡觉。早晨起床后在镇上散步,用餐,写大约两个小时的小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样,天吾还是日日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汇报自己的行踪,甚至包括相当具体的细节。对方自然毫无反应。如同对着墙壁讲述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习惯性的仪式罢了。只是有时单纯的反复也有不小的意义。

然后天吾朗读带来的书。没有规定的书目,只是将当时正在看的书中恰好看到的部分读出声来。如果手头碰巧有一本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大概也会读。天吾尽量用清晰的声音缓慢地朗读文章,好让人听清。这是他唯一留意的一点。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强烈,片刻间,蓝色的光芒将道路照得一片通明,却听不见雷鸣。或许在打雷,可自己由于精神涣散的缘故,没有听见。道路上,雨水形成条条波纹,流淌不已。客人似乎踏着雨水络绎不绝地走进店里。

见同来的友人只顾盯着别人的脸看,心中颇觉诧异,可是从刚才起就连话也不说。四周吵吵嚷嚷,仿佛同席的客人从邻座从对面朝着这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有人在干咳,还是食物噎在了嗓子里,觉得声音好奇怪,那腔调吭哧吭哧的像狗一样。

忽然,一道猛烈的闪电亮起,蓝幽幽的光芒直射进屋里,照亮了店内土间里的人们。此时,仿佛屋顶炸裂一般,响起一声巨雷。悚然一惊站起来,土间里的客人一齐朝这边转过脸,那些面孔不知是狗还是狐狸,总之都是穿着西服的野兽,其中有些伸出长舌舔着嘴唇四周。

读到这里,天吾看了看父亲的脸,说:“完了。”作品至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仍然没有回应。

有时把当天早上写好的小说原稿读给他听,读完后用圆珠笔修改不满意的地方,再把改过的部分重念一遍。如果仍不满意,便再度动手修改,再读一遍。

“改过的地方好多了。”他说,仿佛在征求父亲的同意。但父亲当然不表明意见。既不说“的确好多了”,也不说“不对,还是原来的更好”,或者“两者没什么区别”。只是垂着眼睑,遮蔽着深陷的眼睛。就像沉沉地拉下卷帘门的不幸的房屋。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大地舒展一下身体,走到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阴天持续多日,有几天还下雨。午后绵绵不断的雨濡湿了防风松林,望上去阴暗而凝重。那天根本听不到波涛声,也没有风,唯有雨点从空中直直地落下。黑色的鸟儿成群地飞过雨帘。这些鸟儿心中也阴暗而潮湿。病房里也是湿乎乎的。枕头、书籍和桌子,所有的东西都含着湿气。然而与天候、湿气,风声和波涛声无关,父亲沉陷在连绵不断的昏睡中。麻痹仿佛是大慈大悲的袈裟,裹住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儿又继续朗读。在这狭小潮湿的房间里,除此之外他一无所能。

读得厌倦了,天吾便沉默着坐在那里,望着父亲熟睡的身影,推测他的大脑中正在发生什么。在那里——在那铁砧般顽固的头盖骨内侧——究竟潜藏着什么形态的意识?还是那里已然空无一物了?就像被遗弃的房屋,家具一件不剩地运走,曾经住着的人们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墙壁上、天花板上,肯定烙印着时时刻刻的记忆和情景。天长日久培育起来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吸进虚无。也许躺在这海滨疗养院简朴的病床上,父亲还在内心深处的空房间那寂静的黑暗中,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情景与记忆重重环绕。

不久,面颊红红的年轻护士走来,冲着天吾嫣然一笑,然后给他父亲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量,确认积存的尿量。用圆珠笔在记录簿上写下一串数字。大概一切都是照章行事,举止纯熟利落。观察着这一连串动作,天吾想,在这小小的海滨疗养院里,照料着毫无治愈希望的痴呆老人,她们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她看上去年轻而健康。浆得笔挺的白色制服下,乳房和腰身小巧紧实,却自有分量。光滑的脖颈上,汗毛闪着金色的光。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