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豆 孑然一身,却不孤独(第3/4页)

他们干活利落,绝不发出多余的响动,脚步声也很轻。大约二十分钟结束工作,打开房门出去。传来从外面锁门的声音。按了一下门铃作为暗号。青豆为防万一,等了十五分钟,然后走出卧室。确认没有别人,再从里面插上房门的插销。

大型冰箱里装满了一个星期的食品。这次不再是放进微波炉简单加热就能食用的软包装食品,而是以普通的新鲜食材为主。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鱼和肉,豆腐、裙带菜和纳豆,牛奶、奶酪和橘子汁,一打鸡蛋。为了不产生多余的垃圾,所有东西都从包装盒里取出来,重新用保鲜膜裹好。青豆日常需要什么样的食材,他们把握得相当准确。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健身脚踏车已经在窗边安好了,型号虽小,却是高档货。显示屏上可以显示时速,骑行距离和消耗的能量,还能监测每分钟的车轮转速和心跳。还有锻炼腹肌、背肌和三角肌的长凳式器材,可以利用附属工具简单地组装和分解。青豆对这种器械的用法了如指掌。是最新式的,构造虽然简单,却能收到充分的效果。有这两样,就能确保必要的运动量。

装在软套里的金属垒球棒也放在那里。青豆把它从软套中取出来,挥了几下。银光闪闪的新球棒呼啸着锐利地划过空中。那令人怀念的分量,让青豆的心情平静下来。而那手感,又让她回忆起了与大冢环共同度过的少女时光。

餐桌上堆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不是新书,却没有阅读过的痕迹。一共五本,她拿起一本,哗啦哗啦地翻看。此外有几本杂志。周刊和月刊。还有五卷未开封的新录像带。不知道是谁挑选的,都是她不曾看过的新电影。青豆没有去电影院的习惯,并不排斥没看过的新片。

百货店的大纸袋里装着三件崭新的毛衣,从厚到薄都有。两件法兰绒厚衬衣,四件长袖T恤。每件都是素色的,式样简洁。尺码也正合身。还准备了厚袜子和紧身裤。如果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十二月,这些东西都是必需的。安排得无微不至。

她将这些衣物搬回卧室,收进抽屉里,或是挂在壁橱衣架上。返回厨房正喝咖啡时,电话打来了。铃声响了三次,一度挂断,然后再次响起。

“东西送到了?”Tamaru问。

“谢谢。我看需要的东西都齐全。运动器具这下也足够了。接下去只剩读普鲁斯特了。”

“假如有什么疏漏之处,告诉我,别客气。”

“我会的。”青豆说,“不过,要找出你们的疏漏,只怕不大容易哦。”

Tamaru清了清喉咙。“也许多余——我可不可以忠告你一句?”

“什么忠告都请直说。”

“不和人见面,也不和人说话,一个人长期关在狭小的地方。只有亲身试过才知道这绝不容易。不管是多么坚强的人,日子久了都会叫苦。尤其是身后有人穷追不舍的时候。”

“我之前生活的地方一直都不算宽敞。”

“这或许该算你的强项。”Tamaru说,“但就算这样,还是注意一点好。如果紧张状态一直持续下去,不知不觉中,神经就会变得像拉得过长的橡皮筋。一旦拉过了头,就难恢复原状了。”

“我一定小心。”青豆说。

“上次我说过,你生性谨慎。为人实际,还有极强的忍耐力。也不过分自信。可是,一旦注意力不集中,再谨慎的人也会犯下一两个错误。孤独会变成酸液腐蚀人。”

“我并不觉得孤独。”青豆宣告道。一半是对Tamaru说,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虽是孑然一身,但并不孤独。”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恐怕正在考虑“孑然一身”与“孤独”之间的差异。

“不管怎样,我会更加谨慎。谢谢你的忠告。”青豆说。

“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Tamaru说,“我们会尽力支援你。但万一你那边发生什么紧急情况——我们无法预料会是什么,有时你可能得一个人应对。不论我如何紧赶慢赶,可能也无法及时到达。而且有些情况下,我也许不能赶过去。比如说,当我们判断不能和躲在那里的你有牵连时。”

“我完全理解。我是出于自身原因留在这里的,当然会注意保护自己——用金属球棒,还有你送给我的东西。”

“这里是个无情的世界。”

“因为有希望之处定有磨炼。”青豆答道。

Tamaru再度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听说过斯大林时代秘密警察的审讯官接受结业考试的故事吗?”

“大概没有。”

“他被带进一个四方形的房间。里面只放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小木椅。然后上司命令道:‘让那把椅子坦白交待,做成笔录。在完成任务前,不得走出房间一步!’”

“好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故事。”

“这话不对。这可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的故事,而是彻头彻尾的真事。斯大林当真缔造出了这么一个偏执狂式的体制,在任期间把大约一千万人赶上了死路。几乎全是他的同胞。我们实实在在地居住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应该把这个事实牢牢铭刻在脑中。”

“你知道好多温暖人心的故事。”

“也算不上。只是储存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我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只好把那些看似有用的东西一点点记下来。有希望之处定有磨炼。诚如所言,这话千真万确。只是希望为数很少,而且多半是抽象的,磨炼却多得让人讨厌,还大多是具体的。这也是我付出代价学到的东西之一。”

“那后来,这些想当审讯官的人都让木椅坦白交待了什么呢?”

“这可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Tamaru说,“就像禅宗公案一样。”

“斯大林的禅。”青豆说。

过了一会儿,Tamaru挂断电话。

那天下午,青豆用健身脚踏车和长凳型器械运动一番。她享受着这些器械带来的久违而适度的负荷。之后淋浴,冲去汗水。边听调频广播边做简单的饭菜。傍晚时分查看电视新闻(没有一件吸引她注意的新闻)。接着,待太阳一落便走上阳台守望公园。薄薄的围毯、双筒望远镜和手枪。发出美丽光泽的崭新的金属球棒。

如果天吾始终不在公园里露面,直到这充满谜团的1Q84年迎来终结,我都将在高圆寺一角继续过着这种单调的生活。做菜,运动,查看新闻,翻阅普鲁斯特,等待着天吾出现在公园里。等待他,成了我生活的中心课题。现在,就是这根纤细的线让我勉强活下去。如同走下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时看到的蜘蛛。在肮脏的钢架角落里编织可怜的蛛网,在那里屏息潜伏的黑色小蜘蛛。蛛网被掠过桥墩的风吹得摇摆不停,沾满了垃圾,破烂不堪。蜘蛛映入眼帘时,我曾怜悯过它,可如今自己就置身于几乎相同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