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军事政变 工业园区墓地

人们希望知道机密日期的军演,由于9月12日晚发生的又一次军事政变而未能举行。军区院墙外的街道空无一人,这让麦夫鲁特明白,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军队宣布整个土耳其实施军事管制和宵禁。麦夫鲁特一整天都在看电视里播放的埃夫伦帕夏的告民众书。原本满是农民、手艺人、无业游民、胆怯民众、便衣警察的街道,现在变得空空荡荡,让他觉得,仿佛是自己脑海里的一种怪异感觉。晚上,图尔古特帕夏集合了整个卫戍区的人,他说迷恋利益和选票、玩忽职守的政客们将国家带到了悬崖边,但坏日子结束了,武装力量作为国家唯一和真正的主人,决不允许土耳其沦陷,所有恐怖分子和主张分裂的政客都将得到惩处。他长篇大论地谈到了国旗、赋予国旗颜色的烈士鲜血和阿塔图尔克。

一周后,图尔古特帕夏被宣布为卡尔斯市长,这个公告也在电视里通报了,于是,麦夫鲁特和莫希尼也开始跟着帕夏去离卫戍区十分钟路程的市府大楼。帕夏上午留在卫戍区,根据线人和国家情报局提供的情报,指挥针对共产党的行动。午饭前他坐吉普车去设在一栋苏联建筑里的市政府,有时他和保镖一起走着过去,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听着人们的感激话语,店主们说军事政变深得人心,他伸出手让想要亲吻的人亲手,接受信件,一回到指挥部就亲自阅读这些信件。作为市长、地方军管和卫戍区司令,帕夏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举报腐败和贿赂的信件稍作调查后,将嫌疑人移交给军事检察官。因为检察官也和帕夏一样,用“如果无罪,他们就会被判无罪释放”的逻辑行事,因此轻易就起诉,并且立刻将他们起诉的所有人抓进去并以此恐吓其他人。

军人不会过于粗暴地对待搞腐败的有钱人。而为了惩治政治犯以及多数时候被称作“恐怖分子”的共产党,则会动用打脚板的刑罚。警察突袭一夜屋抓来的年轻人在严刑审讯时发出的惨叫声,随风传到卫戍区,默默走向军人之家的麦夫鲁特因此愧疚地低下头。

新年后的一个早集合上,新来的少尉点了麦夫鲁特的名字。

“麦夫鲁特·卡拉塔什,科尼亚人。请命令,我的长官。”麦夫鲁特起身应到,并敬礼立正站好。

“科尼亚人,到我身边来。”少尉说。

“这人大概没听说帕夏是我的靠山。”麦夫鲁特暗自思忖。尽管他从未去过科尼亚,但因为贝伊谢希尔行政上隶属于科尼亚,因此每天都被人说科尼亚人长,科尼亚人短,麦夫鲁特对此很厌恶,但他并不怒形于色。

“科尼亚人,节哀顺变,你的父亲在伊斯坦布尔去世了。”新来的少尉说,“你去连队,让上尉准你的假。”

他们给了麦夫鲁特一周的丧假。在客运站等候去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时,他喝了一杯拉克酒。在颤抖摇晃的大巴上,因为一种奇异的沉重,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睡着了。梦里他听到爸爸的斥责,因为没能赶上葬礼,还因为人生中一些别的过失。

爸爸是在夜里睡觉时自然死亡的。邻居们两天后才发现。空荡荡的床凌乱不堪,仿佛爸爸急急忙忙地出了家门。在麦夫鲁特这个军人的眼里,家显得杂乱和可怜。但他闻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闻不到的那些独特的气味:这是爸爸和麦夫鲁特的身体和呼吸的气味,还有灰尘、炉灶、二十年来煮的汤、脏衣服、旧物件以及他们生活的气味。麦夫鲁特本以为自己会在屋里待上几个小时,怀念爸爸而哭泣,但他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悲伤,拔腿跑了出去。

麦夫鲁特赶回库尔泰佩两小时后的晡礼上,在杜特泰佩哈吉·哈米特·乌拉尔清真寺里,为穆斯塔法举行了葬礼。尽管麦夫鲁特带回了便装,但他没穿。为了表达安慰,人们的眼神里流露出悲哀,但他们看见穿着军装的麦夫鲁特时,都报以了微笑。麦夫鲁特肩扛棺木一直走到墓穴。他往爸爸的遗体上一铲一铲地撒土。在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的瞬间,脚下一滑,差点掉进墓穴。大概有三十五或四十人来送葬。苏莱曼拥抱了麦夫鲁特,他们一起坐在了另外一个坟头上。麦夫鲁特从墓碑上发现,工业园区墓地是一个异乡人的归宿。当他心不在焉地念着碑文时发现,周围山头上所有去世的人都埋在这里,因此迅速扩大的墓地里竟然没有一个出生在伊斯坦布尔的人。埋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出生在锡瓦斯、埃尔津詹、埃尔祖鲁姆和居米什哈内。

出口处,他没跟墓碑雕刻师讨价还价就订下了一块中等大小的碑石。他用从刚才念到的碑文中获得的灵感,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交给了雕刻师:穆斯塔法·卡拉塔什(1927—1981)。杰奈特普纳尔,贝伊谢希尔。酸奶和钵扎小贩。为他的灵魂念《古兰经》开端章。

他意识到,军装不仅让他显得可爱,还为他赢得了尊重。回到街区,他们去了杜特泰佩市场里的咖啡馆和商店。麦夫鲁特感到,自己和库尔泰佩、杜特泰佩,所有这些拥抱自己的人是那么紧密相连。但同时他也惊讶地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些人,甚至伯父和堂兄弟们,怀有一种近乎仇恨的愤怒。像在军队里的所有人一样,为了不动辄就对他们骂娘,他努力克制着自己。

吃晚饭时,姨妈对餐桌上的人说,军装很适合麦夫鲁特,只可惜,他的妈妈没能看到他儿子的这个模样。麦夫鲁特和苏莱曼单独在厨房里待了三五分钟,尽管他十分好奇,但他没问起拉伊哈。他默默地吃了土豆烤鸡,和大家一起看电视。

他幻想晚上回家后在瘸腿桌上给拉伊哈写封信。但回到库尔泰佩,一走进家门,那个爸爸将不再踏入的破败的地方让他感觉异常凄凉,他扑到床上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不知道是为了爸爸的离世,还是为了自己的孤独。他穿着军装睡着了。

早上,他脱掉军装,穿上差不多一年前放进行李箱的便装,去了贝伊奥卢和卡尔勒奥瓦餐馆,而那里的气氛并不友好。费尔哈特在他之后也去服兵役了;多数服务员换掉了;老的服务员忙于招待吃午饭的客人。于是,麦夫鲁特在站岗和打发时间时构想的“回归卡尔勒奥瓦”的梦想,也就这样泡汤了。

他去了离餐馆十分钟路程的埃雅扎尔电影院。进去时,这次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因为大厅里的男人们而感到害羞。他昂起头,直视着他们多数人的眼睛,穿过了人群。

入座后,他感觉很满意,因为逃脱了旁人的目光,黑暗中他将和银幕上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单独待在一起,将只剩下他自己窥探的眼睛。他立刻感到,军队里男人们的满嘴脏话以及他们匮乏的灵魂,改变了他对银幕上的女人们的看法。现在他发现自己更加粗鲁,却也更加正常了。当有人大声说着一个有关电影的无耻玩笑时,或者对一个演员的问话做出一个双关语的回答时,他也可以跟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了。两场电影之间灯光亮起时,麦夫鲁特看了一眼坐在四周的男人,他明白了之前也见过很多的那些头发短短的人,都是和自己一样放假出来的士兵。他把影院里的三部电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他从中间看起的德国电影里吃葡萄做爱的画面重新开始时,他离开了影院。回到家他一直手淫到晚上。